黑色的孤独与复仇鲁迅《孤独者》和《铸剑》艺术表现之比较(第2/5页)

《孤独者》中围绕着魏连殳这个黑色的灵魂,勾勒出一片寒冷得令人战栗的世界。这里的黑色处处与冷感相联,由始至终没让读者领受到一丝阳光的温暖。作者的叙述格调低沉、缓慢而又于亲切中流露着几分漠然,仿佛坐在冬天的酒楼上,与一个并不熟识的酒客悠悠谈起一件往事。喝罢了几杯淡酒,独自走出门去,外面的雪下得正紧。作者竭力写出一个黑、冷、静、闷的境界,读者置身此境,欲呼而无语,欲哭而无泪,在一种无形的威压下,只是窒息地,或屏息地等待着什么。魏连殳那两只“在黑气里闪闪地发光”的眼睛,仿佛就在读者面前即将迸发出什么。我们会感到,魏连殳端坐在那里,像一道黑色的大坝,体内凝聚着,同时又奔腾着各种感情的混合物,人们仿佛能听见那黑色渊薮深处的扑打和撞击的声音。好像深夜预感到洪水即将爆发,已经在心里听到了那裂岸的惊涛。此情此境,令人不由自主地严肃和紧张起来。终于,黑色的大坝决口了。当寒石山的庸众们演完了一切把戏,无聊地要走散时,只见:

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

这段话的后几句,在小说的末尾又在叙述者“我”的幻觉中出现了一次。如果把这篇小说看做一首咏叹孤独者命运的抒情诗,那么,这几句话应该看做全诗的“诗眼”。这种奇特的声音使“我”感到“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这惨痛的哀鸣充分发泄出了魏连殳挣扎过程的痛苦与哀伤。

魏连殳并非本性爱孤独。这个被村人视如外国人、“异类”的先觉者,同样渴望温暖。他“很亲近失意的人的,虽然素性这么冷”。而且,“只要和连殳一熟识,是很可以谈谈的”。他一面在那些自命为“不幸的青年”或是“零余者”的来客中寻觅着共鸣和慰藉。另一面对孩子们“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因此,不论周围多么黑暗,他都认为“还有人愿意我活几天”,认为“我还有所为”,他愿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为此寂寞,为此辛苦”,总之,他顽强地搏斗、挣扎,在一片黑气中竭力地发出光来,像一丛黑色的礁石默默地抗击着狂风恶浪。但是黑夜不给他已然十分孤寂的心留下一丝光明,反而一步步夺去了他的全部所爱。失业以后,客厅成了“冬天的公园”,连那些暂时的“失意人”也不来泄愤了。最寒心的是孩子们不但不理他,而且有个“还不很能走路”的小孩,竟然拿了一片芦叶指着他喊:杀!这样,魏连殳的幻想破灭了,他成了真正的孤独者。精神上被杀死了,剩下的肉体不过只是精神的尸体,而且人到绝境,往往会醒悟似的狂笑,萌生一种基于悲愤的复仇心理。他何不利用这精神的尸体去复仇?于是就正如鲁迅所说:“是要救群众,而反被群众所迫害,终至于成了单身,忿激之余,一转而仇视一切,无论对谁都开枪,自己也归于毁灭。”(《鲁迅景宋通信集》,1925年3月18日)

魏连殳当了杜师长的顾问以后的所作所为,正是在实施着这种“双重毁灭”。他“躬行”自己“先前所憎恶、所反对为一切”,“拒斥”自已“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在美的毁灭声中发出兽类的狂笑,在孩子们乞求东西的狗叫和磕头中得到快意。然而一切“胜利”又都使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实实在在是失败了,自己现在是异化为自己的对立面了,现在的自己在戕害着、撕裂着原来的自己。于是,他陷入了一种欲哭不能的大悲哀中。这是一种无言无声的死的安魂曲,像一只灰黑的手臂,把一个孤独者的挣扎历程,潦草地涂在自己的墓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