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化妆室”想到的(第2/3页)

“厕所”的字面意思为“厕身之所”,即“活动一下的地方”。请问哪里不能活动,非要到那里去活动呢?还有意思是“方便之所”,干那事叫“方便一下”,大干叫“大便”,小干叫“小便”。请问那事叫做“方便”,别的事就都不方便吗?那“方便面”怎么解释?我看那事才叫真正的不方便。我再出个主意,那些倾泄物都是从人的身体里排出去的,那个地方干脆叫“派出所”,不也很雅吗?恐怕人家警察不答应呀(中日韩都叫“派出所”)。还有的地方叫“茅房”、“茅楼”,东北把淘粪工人叫做“淘茅楼的”。可是有多少平民百姓就居住在茅房茅楼里呀?《洪湖赤卫队》的主角韩英有句唱词就是“彭霸天,丧天良,霸走田地,强占茅房。”我小时候一直不理解,这个狗地主彭霸天咋这么可恨,他占领人家厕所干什么?后来听到一句俗语,“占着茅坑不拉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彭霸天占领人家厕所,是自己不拉屎,也不叫别人拉,阶级敌人真是坏透了。怪不得毛主席让阶级敌人“不须放屁”呢,他们不让咱拉屎,咱们叫他们连屁也不准放,看谁厉害。

中国人在这件事上费尽了心机,比如《资治通鉴》里非把孙权上厕所叫做“更衣”。可是现在很多体育场馆和工作单位都有“更衣室”,足球队还经常在更衣室举行记者招待会呢。那地方还曾经叫做“溷藩”,因为太高雅、太拗口,没能够推广。于是大多数情况下还是使用“厕所”。但是语言像衣服,穿太久了就会捉襟见肘露出真相,所以雅称也会渐渐变成本名。说“厕所”时已经没有掩饰的功能,实际的图景历历在目。这时又从外国引进了一个新的雅称——洗手间。原来外国人跟中国人一样虚伪,非把那事说成别的事不可,真可谓“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什么“方便”、“出恭”、“上一号”,都到了图穷匕见的末日,“洗手”反而成了时髦。想起唐诗里有一句“洗手人厨下”,和武侠小说里常说的“金盆洗手”,不禁令人微笑。我在正人君子面前也每每附庸风雅,说什么“我去洗个手”之类,可是一次在某饭店,服务小姐竟然把我带到了厨房的水龙头前,我只好返朴归真说要上厕所。想起一个笑话,有个人打电话给上海测绘研究所,拨通电话后说:“我要上测所。”接电话的小姐说:“你耍什么流氓!上厕所回你家上去!”这位小姐显然也是把上厕所看做见不得人的事体。现在假如我们学习韩国人,也把厕所叫做“化妆室”(这是很可能实现的),那过不了多久,“化妆室”这个词的文雅色彩也会消失,那时又需要新的雅称来满足我们的虚荣心,而且,把好端端一个“化妆”也给糟蹋了。我们想想,法国宫廷语言中,曾经把“喝茶”叫做“内部洗澡”,这到底是雅还是俗呢?所以我的态度是,不要计较用词的雅和俗,你以为雅的,可能正是俗,可能正昭示着你的俗或正把你引向俗。不故意追求雅,也不故意追求什么“大雅若俗”,人才能不被语言所迷惑。我除了跟正人君子们在一起时要注意尊重他们虚弱的自尊心之外,是口无遮拦,想啥说啥的。除了最常用的“上厕所”,有时也使用更朴素的动宾短语,以致遭到亲朋好友的多次责难。他们非常不满一个北大文学博士怎能说出那么“粗野”的词语,就像鲁迅《药》里的牢头阿义奇怪革命者夏瑜竟然说出“天下是我们大家的”这样的话一样。跟亲近的人是讲不清道理的,我只好蛮横地说这才是北大人的风采,北大人也像你们这么虚伪,中国还有救吗?”

庄子说:“道之所在,每下愈况。”对待厕所的态度,也是观察和衡量一个人的世界观的上佳视角。比如我那位小资产阶级的太太,屡次要求跟我去农村的姥爷家住住,说是能够忍受粗茶淡饭。我说粗茶淡饭的没有,人家的伙食比咱家还好,但是那里的厕所您老人家能够屈尊枉驾吗?太太问厕所如何?我告诉她位于房后柴堆旁之院角,一米见方,围以疏篱,下掘深坑,坑口垫青砖两块为落脚之处,搭一斜板通人坑中。老北大前辈曾留下一联,正好用在此处,曰板斜尿流急,坑深屎落迟。”着一“迟”字,境界全出矣!夏天常有金睛巨蝇百头许,在此合奏广东民乐《喜洋洋》,另有蚊子小咬无数,如饥似渴地等待着你,真是“脱衣解带处,茹毛饮血时”。太太说:“你缺德死了”。我说还有冬天,坑口冰封,坑上雪飘,东北的三九天你哪里想象得到?老舍的《骆驼祥子》里你们北京姑娘虎妞曾喊了一嗓子:“喝,屁眼儿都他妈冻裂了!”那说的是你们伟大首都北京,再往北三千里地,还不把你一下子变成速冻木乃伊?要是半夜三更忽然内急,那可惨了,出去后,命大的,落个“寒风吹玉股,冷月照金臀”,虽然是诗情画意,却留下个尿频的病根;命小的,兴许当场就冻在坑上,想喊人,上下嘴唇冻在一起张不开,用手去帮忙,手顺便也冻在嘴上,第二天一看,活生生一个罗丹的《思想者》雕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