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我看见风的去处 老得好漂亮向大器晚成的叶芝致敬(第2/4页)

最初,叶芝也不过幻想自己要做一个爱国的作家罢了。在这双重限制下,他自然而然地步“前拉斐尔主义”和唯美运动的后尘,写一些浪漫而朦胧的次等货色。像《旧歌新唱》(An Old Song Resung)一类作品,其低回于自怜的情境,置之九十年代任何小诗人的诗集中,恐怕都没有什么分别。为了提倡爱尔兰的文艺复兴运动,叶芝更进一步,把这种浪漫的余风带进爱尔兰的民俗、传说和神话。结果,是朦胧的表现手法加上模糊的主题。这种作品,和现实的把握,个性的表现,距离得太远太远了。伟大的作品,在这样的情形下,绝对无法产生。

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使叶芝中年以后的作品变得那么坚实、充沛、繁富、新鲜且具活力呢?论者总不免要提出他如何效法布雷克,如何从东方哲学和招魂术、神秘主义等等之中,提炼出一套个人的神话和象征系统,作自己写诗的间架,所谓“个人的神话”(private mythology),在叶芝夫人的沟通下,竟形成叶芝的宗教观和历史观,更导致叶芝的艺术信仰,决定了他的美感形态。例如,在他的系统之中,月象征主观的人,日象征客观的人。例如生命和文化的过程都是回旋式的:灵魂的经验有如上升的回旋梯,似乎恒在重复,但实际上是层次的提高;而文化的过程有如线卷之转动,上一型的文化逐渐在放线,下一型的文化便逐渐在收线。例如文化的生发、全盛和式微皆有周期,所以两千年的异教文化之后有两千年的基督文化;而二十世纪正面临另一型文化的生发,但暴力和毁灭必然笼罩这过渡时期。这种种耐人寻味且激发想象的信念,已是学者们一再强调而我们耳熟能详的“叶学”要义了。我愈来愈感觉:叶芝诗中屡次暗示的正反力量相克相生互为消长的信念,相当接近中国哲学的阴阳之说,而他所谓历史与文化的周期性运动,也令中国的读者想起,《前汉书》中所谓周德木汉德火的朝代递换原理。二十世纪的两位大诗人,叶芝和艾略特,都弃科学而取玄学,是一件很耐人玩味的事情。叶芝非但敌视科学,将二十世纪贬成“我们这科学的、民主的、实事求是的、混杂而成的文明”,而且谈空说有,到了迷信的程度。

我们所关心的,不是他的迷信,也不是他那神话或象征系统的枝枝节节,而是他这种基本的信念,如何因他诗中强烈丰盛的感受而经验化起来。原则上说来,一种诗的高下,不能以它所蕴含的哲学来做标准,至少,哲学家桑塔耶那的诗,就诗而言,不会比非哲学家的欧文的诗高明。最重要的,是那种哲学对那位诗人是否适合,是否能激发他的想象,以完成他的新世界的秩序。叶芝的个人神话,有他自己的书《心景》(A Vision)和无数的学者详加诠释,我们在此不必赘述。在此我只想指出叶芝诗中的一项基本观念,那便是:一切相对甚至相反的力量,似相对而实相依,似相反而实相成;是以小而个人,大而文化的生命,皆应接受而且超越这种无所不在的相反性。这种观念,和我国道家的哲学似乎颇为接近,但叶芝虽然窥见了这种真理,他却不能像老庄那样,以退为进而夷然坦然加以接受。例如他虽然悟于心智日益而形体日损之理,但对于老之将至老之已至仍不能不既怒且惊。可贵的是,他并不畏缩或逃避;相反地,他转身向老耋向死亡挑战,可以说,一直到死他都是不服老不认输的。这种表现,这种“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勇气,毋宁更接近儒家,接近儒家的孟子。在《自我与灵魂的对话》(A Dialogue of Self and Soul)一诗中,叶芝透过自我说:

我愿意从头再生活一次

又一次,如果生活要我跳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