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我看见风的去处 没有人是一个岛想起了痖弦的《一九八〇年》(第2/3页)

二十多年的留学潮似乎是淡下去了。从远扬外国到奉献本土,岛内青年态度的扭转,正是民族得救文化新生的契机。人对社会的要求和奉献,应成正比:要求得高,就应奉献得多;有所奉献,才有权利有所要求。对社会只有奉献而不要求,不要求它变得更合理更进步,那是愚忠。“不问收获”,是不对的。反之,对社会只有要求而不奉献,那是狂妄与自私。不过留学潮也不是全无正面的意义,因为我们至少了解了西方,而了解西方之长短正所以了解中国,了解中西之异同。“不到黄河心不死”,许多留学生却是“不到纽约心不死”。同时,远扬外国也还有身心之分。有的人身心一起远扬了,从此做外国人,那也干脆。有的人身在海外而心存本土,地虽偏而心不远,这还是一个正数,不是负数。但是这种人还可分成两类。第一类“心存”的方式,只是对本土的社会提出要求,甚至是苛求,例如“台湾为什么还不像美国”等等,却忘了他自己并未奉献过什么。第二类“心存”的方式,则是奉献,不论那是曾经奉献,正在奉献,或是准备奉献。这种奉献,虽阻隔于地理,却有功于文化。例如萧邦,虽远扬于法国,却以音乐奉献于波兰,然则萧邦在法国,正是波兰的延伸,不是波兰的缩减。“正数”的留学生,都可以作“中国的延伸”看待。

痖弦也曾经两度留学,但到了一九八〇年,却没有像他在早年诗中所预言的,落户在异国。从远扬到回归,正是痖弦这一辈认同台湾的过程,这过程十分重要。时至今日,谁是过客,谁是归人,已经十分清楚。对他这一辈的作家,台湾给他们写作的环境,写作的同伴,出版他们的作品,还给他们一群读者和一些批评家。……痖弦属于河南,但是他似乎更属于台湾,当然他完全属于中国。所谓家,不应单指祖传的一块地,更应包括自己耕耘的田。对于在台湾成长的作家,台湾自然就是他们的家。这也许不是“出生权”,却一定是“出力权”。“出力权”,正是“耕者有其田”的意思。《一九八〇年》诗末有这么两句:

我说你还赶作什么衣裳呀,

留那么多的明天做什么哩?

这话颇有心理根据。移民到了澳洲,就到了想象中的天堂,但天堂里的日子其实很闷人,“明天”在天堂里毫无意义,因为它无须争取。我认为,《桃花源记》里的生活虽然美满,但如果要我选择,我宁可跟随诸葛亮在西蜀奋斗,因为诸葛亮必须争取明天,但是明天对桃源中人并无意义。

我知道颇有些朋友以台湾为一岛屿而感到孤立、气馁,也听人说过,台湾囿于地理,文学难见伟大的气魄。这话我不服气。岂不见,拿破仑生在岛上,也死在岛上,却影响了一代的欧陆。说到文学,萨福诞生的莱思波斯,萧克利多斯诞生的西西里,都是岛屿,而据说荷马也降世于凯奥司岛。日本和英国不用多说,即以爱尔兰而言,不也出了斯威夫特、王尔德、萧伯纳、叶芝、乔伊斯、贝克特?

苏轼,应该是我国第一位在海岛上写作的大诗人了。他的高见总该值得我们注意。《苏海识馀》卷四有这么一则:“东坡在儋耳,因试笔尝自书云:‘吾始至海南,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间之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戊寅九月十二日,与客饮薄酒小醉,信笔书此纸。’”

东坡真不愧旷代文豪,虽自称信笔所之,毕竟胸襟开阔,不以岛居为囿,却说“有生孰不在岛者”?髯苏当时的地理观念,竟和今日的实况相合。痖弦当年要去的澳洲,不正是一个特大号的岛吗?亚、非、欧三大洲,也不过合成一个巨岛。想开些,我们这青绿间白的水陆大球,在太空人眷眷回顾之中,不也只是一座太空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