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之吃(第2/3页)

藏北的鱼不知归于哪一属哪一科目,色黑亮如柏油,肉雪白若膏脂。但不知是高原上人的胃口差,还是这鱼本身的问题,大家都不爱吃鱼。星期天的早晨,常有人披了军大衣在狮泉河畔垂钓。钓到了,便把那挣扎着的鱼从曲别针上摘下来,重新丢入沸沸扬扬滚动着的河水中。许多年后,听一位去过西方的朋友讲,那里的文明人类活得多么潇洒,常常把钓到的鱼再甩回湖里,钓鱼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消遣。我想早在很多年前,因为寂寞,我们也曾达到过这种境界,原来也曾潇洒过一回。

但是在高原上必须吃。吃了才有体力,才能在高原上生存下去。我们的国家很穷,我们不是凭着强大的国力威慑住想更改国界的邻国,而是凭着人——敢在难以生存的险恶之中生存,以证明我们捍卫这块领土的决心。这便有了几分悲壮、几分苍凉。我们这些边防军,是活的界碑,把身体养得强壮,便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总后勤部给我们发了“六合维生素”,就是把六种维生素混淆在一起压成片剂,每一粒都光滑得像子弹。每天我们都一大把一大把地吞药,仿佛病入膏肓的老人。维生素到底有多大的效力,我不敢妄下结论。只知道在吃着维生素的同时,我们指甲凹陷、齿龈出血、口腔溃疡、头发脱落……对于人,最重要的是空气。因为氧气不足而出现的这一系列麻烦,只有用一分钱都不值的空气才能治疗。可惜,空气在高原是定量的。

为了保证大家吃好,挑选炊事班长的严格不亚于挑选一位军事指挥员。要能吃苦,会动脑筋,还需手巧。

我们的炊事班长是甘肃人。方头,两只眼睛的距离很远,身材高大。当我后来看到挖掘出来的秦始皇兵马俑时,自觉得为班长找到了祖先。

班长扛大米,嗨哟哟,一次能扛两麻袋。一袋一百斤,在高原上扛两袋,简直是找死,可他脸不变色心不跳。班长摇压面机,别人两个人握着摇柄,慢慢悠着劲转,高原偷走了小伙子们的力气,把他们变成了举止迟缓的老翁。班长把机器摇得像一架飞速旋转的风车,面叶子便像瀑布似的涌垂下来。

班长也很会动脑筋。用高压锅蒸馒头,要先在屉上刷一层油,这样才不粘锅。班长会把蒸锅内的水添得恰到好处,会把四个眼的汽油灶烧得恰到好处,两个恰到好处凑在一处,馒头熟了,水熬干了,高压锅残存的余热,将馒头底子煎得焦黄油润,仿佛北京“都一处”的锅贴。

这项操作是班长的专利。有不服气的炊事员想试一试,结果是差点使高压锅像颗鱼雷似的爆炸。

但班长也有很失算的时候。有一次,早上喝藕粉。昆仑山太阳出得晚,做饭时还得点上煤油灯。班长一手持灯,一手掌勺,灯火将他的半边身子映得锈红,另半边还隐没在黑暗之中。他一俯一仰地围着锅台忙碌,将表层的藕粉汤舀出来,撇进泔水桶里。我看到班长奇怪的举动,问他这是在做什么。他长叹一口气,说藕粉的成色是越来越不行了,看,这里混进了多少草梗!我凑近那灯光,看清漂浮在藕粉中的一小朵一小朵金黄的桂花。原来这是新运上来的桂花藕粉,生在黄土高坡的班长从没见过这种精致的花朵,便以为是异物。

高原上气压低,水不到八十度就开,火候很难掌握。即使是班长挂帅,也常有误饭的事情发生。所以开不开饭,并不是以号声为准,而是看班长的眼色行事。每天到了开饭时间,大家便排着队走到饭厅前,立定,开始唱歌。唱毛主席语录歌、唱《我是一个兵》,等等。通常是三五支歌后,系着白围裙的班长从灶房里钻出来,梧桐叶子一般大的手掌一挥,就解散开饭,大家作鸟兽散了。有一回,不知是出了什么纰漏,我们整整齐齐地列队唱歌,唱了一首又一首,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还不见炊事班长出来挥舞他梧桐叶子一样的大手,大伙都饿得有气无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