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雪山的尊严(第2/5页)

我小学毕业后考进了北京外国语学院附属学校。据说是很难考的,录取率只有几百分之一,而且女生录取得很少,只及总数的四分之一。在我这个年纪的北京人,都会记得当时每年一度的北京外语学校招生,是怎样地惊动京城。

我考上了,妈妈难得地高兴了一回。但是我已经养成了宠辱不惊的脾气,并没有特别兴奋。

在外语学校读书的时候,我的成绩依然很好。我现在还保存着一张当时的成绩单,所有的科目平时都是5分,期末考试都是“优”。我后来在军队院校军医专业学习的时候,每次考试也都是第一。由于一贯的优异,使我在内心深处看不起在校学习这件事。你想啊,上边有老师喋喋不休在讲,周围有同学可研讨,你什么事都没有,一门心思学那点前人遗下的知识,你要是还学不好,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

我在外语学校最大的收获,是见了一个比较大的世面,读了不少的书。退回去三十多年,许多社会名流的孩子已经在“反帝反修”的同时,孜孜不倦地开始学习外语。我们这所学校干部子女的密集程度,大概超过了京城的任何一所学校。我的父亲是军队的一位正师级干部,但相比之下,我只能算作平民子弟。由于我优异的学习成绩,使我保持了一种有尊严的生活态度。我得以近距离地观察到真正的“贵族”气派,看到它的华贵,也看到它的羸弱。

读了许多课外书,则得益于“文化大革命”的停课。我们学校里有一个很大的图书馆,平日里我们是没有机会读小说的。功课压得非常紧,老师原本要求我们夜里说梦话都用外语的。现在一停课,大松心了,快活无比。只是图书馆里的书可不是无偿看的,看一本,要写出一篇批判文章。

刚开始大伙觉得这个交易做得来,不就是看完之后胡乱照着报纸抄点革命词语就能交差了吗?于是大家都去借,并相约看完了自己的那本以后,彼此交换。这样各人写一篇批判稿,就可以看几本好小说,不是太合算了吗?

但实践的结果并不美妙。很多人书看了,但批判稿久久写不出来,时间长了,就失去了继续借书的资格。我也不愿意写大批判文章,你想啊,都是世界名著,看的时候,对大师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书皮一合上,就要批判他们,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但负责管理图书馆的小个子老师很严厉,交不了稿,你就不要想从她的手里再借出一张纸。为了阅读大师们的作品,我只有硬起头皮来批判大师们。

道理虽说明白了,但写的时候,心痛如绞。我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比如看完《复活》,我就在纸上写:以下部分暴露出列夫·托尔斯泰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倾向……然后我开始大段地抄录老托尔斯泰的原文,抄得很仔细,连一个标点都不错过……

还书的时候心情好忐忑,生怕小个子老师看出什么。没想到,她连连表扬我的认真,原来她是只看标题,看字迹是否整齐,看篇幅的长短,并不在意你写的是什么。

只有我一个人坚持借书写批判稿了,同屋的同学开始央求我,要我看完了书暂不要还,让大家都传着看一看。我当然不能拒绝,只是有的人看得很慢,已经过了好多天了,你问她看完了没有,她还说没完。知道书看到半截被人夺走的苦处,我不好意思催,只得耐心地等。但看惯了书的人,就像大烟瘾,是很难忍得住的。我就在下次借书的时候想办法——连借带偷。图书馆的小老师对我已是十分地信任了,每次我来借书,她不跟着,让我自己在书架里挑。

我们的图书馆是一座建立于本世纪初2的西式楼房,窗户很高很小,像旧时的教堂。加上书架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走道幽暗深邃。这真是一个作案的好场所。我在书架里转啊转,看到一本好书,就夹在胳肢窝的衣服里……这样几圈下来,双臂就像机械的木偶,动也不敢动了。最后僵硬地走到老师跟前,只把手里抱着的书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