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半 海外关系(第2/9页)

“爹爹已经撑船撑到了街面上,你倒还要走回头路吗?”鹤香一句话就把鹤棠跑远的思绪又拽回来。爹爹确实说过撑船并非长久之计,他也确实靠着水手长的薪水让姆妈攒下几根金条,赁下八大头一带的半栋石库门房子,当了一阵二房东。爹爹眼光是凶的,宁波乡下不断有半大不小的后生到上海滩来学生意,撑船的,做铜匠的,当红帮裁缝的,厢房天井客堂同时租出去能住十来户人家,自开张以后就没愁过客源。但好光景也就两三年,“看牢”爹爹的神大概又回海上转悠去了,再没空管街面上的事。被东洋人赶到法租界以后没几天,八大头那边就有人来报信,说一把火烧穿了那栋房子,再也回不去了。

“如今街面上的日子,哪里会比海上更安全?”鹤棠像是在对妹妹说,更像是对自己说。他心里拿定了主意,先悄悄地跟阿舅商量,等“太古轮船”那边有苗头了,再慢慢跟爹爹交代。

二 1983年

门敲响的时候,应该是下午四五点之间。我能肯定这一点,是因为那年我在念小学两年级。时间不会更早,否则我应该还在上课或者放学路上;也不会更晚,否则除了外婆和我,屋子里应该还有别的下班到家的大人。后来,在我那枯燥的、永远在等待着发生什么的童年记忆里,我一直乐于把“我”看成这个家族事件惟一的目击证人,一台躲在暗处的摄像机。开麦拉,门敲响,外婆在开门。隔着十几米远,摄像机先拍到一顶鸭舌帽,它比人先进来。

“你是谁?”外婆劈头问过去。鸭舌帽严严实实地罩着个矮小的老头。他身上的那种格子夹克衫的款式,在八十年代初的上海,很少见。

“见鬼,你连阿哥也认不出了?”老头的嗓子不像外婆那样响,但他的宁波口音——哪里拖长哪里转腔——却是我们听惯的那一路,像是改换了音质的外婆的回声。

“阿哥……哪个阿哥?”外婆的声音骤然小下去。

“杨鹤香,”这下轮到老头猛然拔高嗓门了,“你有几个亲阿哥?”

从一个八岁孩子的眼睛看,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陌生老头,用近乎责骂的口气直接喊外婆的名字,绝对是一件严重的事,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的视线往下移到老头攥着的手杖,以为他会挥起来打人;而事后,回想起来,我又觉得在那样的情境里,他们应该抱头痛哭,按照反映海外侨胞回乡探亲的纪录片的模式,一唱三叹地进行下去。事实上,四年以后,在小学考初中的语文试卷上,面对“喜事”的作文题,我确实就是按着这个套路洒了一通狗血,安排“外婆的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那篇作文分数不算高,也许是因为假得连阅卷老师都不信。

然而,那一刻,其实什么也没发生。我的位置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任何动作和语言。空气凝结在两个矮小僵直的身影之间。摄像机无聊得只能摇几个阳光透过门缝洒在行李箱上的空镜头。箱子的花纹和质地,都不是家里大人出差拎的那种,没有“为人民服务”。接下来,至少有一刻钟,两位主角都没有意识到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老头拎着箱子进屋,外婆去烧水泡茶,谁也不说话。直到水咕嘟咕嘟顶起壶盖,我实在忍不住去扯外婆的衣袖时,她才猛地醒过来,攥住我的手,指着老头的背影说:“昱宁喊人。”

“喊什么?”我轻声问。

“舅公,你亲舅公。”

这个天上掉下来的舅公,很快就成了挂在全家嘴边的惟一话题。比“舅公”或者“娘舅”出现频率更多的词是“香港”。这个近两年(准确地说是从1982年9月撒切尔夫人见过邓小平之后)我在无线电广播里、在十二寸黑白电视机里反复听到的字眼,突然就跟我们家有了如此切近的关系。关起门来,我妈激动地向我爸勾勒家族树的形状,描述杨家(外婆)和孙家(外公)的近代史。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我只靠耳边蹭到的几句,就轻易拼出了来龙去脉。总而言之,我母亲那一脉,上几辈都是从宁波到上海这个大码头来出海的船员。他们在这个总人数庞大而交际范围狭小的圈子里互相帮衬,介绍工作,结亲通婚。我的太公跑了大半辈子船,舅公在三十年代末子承父业,到“太古轮船”上当水手。1949年后太古关了上海办事处,舅公就跟着公司去了香港。开始还往家里寄钱,想尽办法跑上海航线,后来……故事一到“后来”就索然无味,妈顿了一下,拿不准该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