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千里走单骑(第4/9页)

然而今天我比以往烦躁一百倍。几乎每次稍稍进入角色,虎口就一阵酸麻。天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幻觉,反正它时不时地要把我从虚拟时空中拽出来。可穿戴设备应该也检测到了我的各项体征都不够平稳,游戏里不时地冒出几个小花样来逗我开心,比如候机室的墙面突然变成了我最喜欢的天蓝色。3D水草从墙面上伸出来,拂过我的脖子和胸口,耳机里响起低沉的男中音,每一个音节都像章鱼触角上的吸盘一样,凉丝丝,黏糊糊,仿佛要从我身上抽走什么。

“呼吸,放松,有我在,跟我来。”

男中音的呼吸把我的呼吸包裹起来,强迫它们保持同样的节奏。我没有抵抗。在如今的日常生活中,你很少有机会感受到自己的性别——就算有机会,也不过是沿用这样粗糙而陈旧的方式。一百年前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就是这样呼吸的。粗声大气,不由分说,随意挥洒过剩的荷尔蒙。理论上,我应该早就习惯了。不知道为什么,设计虚拟现实游戏的人,在这一点上总是很潦草,选项的设置总是缺少更细腻的想象力。他们难道没有发觉,我们的身体,已经越来越趋于中性?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差别,已经越来越难以分辨清晰?

男中音属于副机长。我一上飞机就在他的“你好”中辨认出了他的声音。他的身高体重和鼻梁弧度全都经过精密计算,是系统根据我的选择定制的。即便在虚拟世界里,每个虚拟人也都有他独一无二的基因序列,不可能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副机长。我呆呆地凝视着他。我挑不出他的缺点,但我的视线却穿透他完美的面孔,不知该落向何处。飞机还没降落,副机长还没要到我的名片,我就按了退出键。下一步的设计本来应该是他把我按在机舱过道的墙壁上——没来得及见识二十年前流行过的“壁咚”改良版,我还真有点惋惜。

几乎同时,屏幕中心升起一朵烟花,绿色的。社区医生那仿佛始终含着一口浓痰的声音从天花板上的环绕扬声器中传来:“祝贺你,指标正常。下周你就会拿到新的试剂盒,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可我并没有越来越好。我是说,我本来可以越来越好,却主动绕开了那条通向越来越好的路。

第一周,我跟医生说新试剂盒晚到了一天,还是按老办法把血样递过去。第二周,我说我还不太会用,再给我点时间好好练练。第三周,我把一支空试管放进冰袋,事后再告诉血站快递送错了,让鸽子帮我送回来,我付账。

其实,第一周我就熟练地掌握了用新试剂盒采血的技巧——哪有什么技巧可言,在一个清早起来就会有自动牙刷爬进你嘴里的时代,几乎任何手工都是多余的。自测的结果和将数据传送到血站精密比对的结果,误差率不超过百分之十五。

这三次毫无必要的快递都是我让赤兔跑的。甚至在第二次上门前一个小时,我就关掉了智能手表上的报警系统。上回他替我接住试管的那个动作,只要手再往上抬高一厘米,遥感报警系统就会亢奋起来。与其说我根本不相信他会伤害我,不如说,想到“伤害”这两个字,我并不怎么害怕。也许还有一点点兴奋?一场挣脱了程序、隐含着危险的相遇,会让我们现在的每一句对话都显得饶有深意。

他并没有伤害我,至少不是现在。不过,一来二去,我这栋房子的整体结构倒是被赤兔摸得一清二楚。第二周,他甚至钻进厨房,帮我修好了一根水管。“你可以取消一次机器人水暖工的上门服务了。”他歪着脑袋说。

“不得了,会你这一招的,一万个人里最多有一个。”

“不过是知道该拧哪个螺丝而已。”

“可我不知道。”

“他们也不希望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