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你或植物(第4/8页)

“为什么‘死神来了’这种戏,他们老是要你去演?”姚烨刚来医院上班的时候,咕哝过一句。

钱素梅揉揉鼻子,照例答非所问:“你知不知道,人死了,烧成灰了,微粒子还在?”

到处都是微粒子。你看不见,摸不着,但那些从肉体抽离出来,悬浮在空气里的微粒,是多少倍浓度的消毒药水都杀不灭的。钱素梅问姚烨信不信,姚烨摇头,点头,再摇头。

“你猜,”钱素梅的眼神开始游离起来,“这张床,上礼拜走掉一个喝酒喝死的老板,这礼拜是个在六楼擦玻璃窗摔到内脏破裂的民工,他们的微粒子,会不会就在这里,正吵着架呢?”

姚烨一个激灵,只能赶快把话岔开:“我看,我们还是操心一下十一号床吧。听说已经闹上电视了。”

十一号床上躺着一个九岁男孩,两排眼睫毛垂下盖住深陷的眼窝。几乎每隔两个月,他就要被人从普通病房推到重症监护室,身边环绕着一家老小的抽泣与争执,医生的被声浪淹没的解释,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记者的问题。就这么推来推去也快满一年了,姚烨从来没有见过他眼睛睁开的样子。只知道他全身的肌肉都在萎缩,小腿凹陷的速度要比手臂更快。

“上班第一个月就得看护植物人,年纪还这么小。真受不了。”

“轻一点……”姚烨觉得钱素梅简直要扑上来捂她的嘴。

“他能听见,”钱素梅轻轻按一按十一号床的引流管的阀门,检查是否畅通,“他喜欢你跟他说话,尤其在那些人都跑光的时候,整个病房就只有制氧机发出那种嘶嘶的声音。但是植物就是植物,人就是人,你懂吗?植物人这个词,他一定不会喜欢。”

这是姚烨的记忆里,钱素梅一口气说过的最长的话。走在塞纳河左岸,姚烨觉得自己被人按在一张明信片里,只消一阵风,周围的风景便皱成一团。她想,轻轻按动引流管阀门的、有一点神经质的钱素梅,可能是她见过的,她最接近诗人的样子。

除此之外,钱素梅就只是个好用的然而“已经混到顶”的护士。“你跟她不一样,你有培养前途。咱们科就你一个是本科毕业的护士,”护士长亲热地在她耳边说,“总护士长把你交给我,最多锻炼个一年半载就想提拔的。我仔细想过,你跟钱素梅搭班正好,你跟她学技术,她跟你学说话。”

“钱姐那人,谁教得了她?”

“那么,她说不出来的意思,你就替她说嘛。”

“这世上,谁又能替谁说话?”

姚烨两手一摊,重重地叹口气。面对走在她身边的康啸宇,和他积攒了两年的一大堆问题,她突然感觉到一阵气恼。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规划好的路线就此作废,一个人的旅行,变成了两个人在巴黎漫无目的的闲逛,你一块我一块地企图凑出一张完整的拼图——问题是,这张名叫“钱素梅”的拼图,是她这两年来,一直在努力忘记的。

“她在信里是个话痨,一封就是十几页。手写,能看懂一半。那些信,还存在编辑部的抽屉里。我拿过一份最短的给她妈看,居然被她撕成两半。”

“为什么?”

“因为她不信这些疯疯癫癫的话是她女儿写的,她说钱素梅从小就乖,宁可自己不念书也要供弟弟上学,出事前还提前给家里寄了下半年生活费。都是我伪造的,她说,这年头谁还会写信。出这么大事她也没给亲戚朋友留下一张纸片。她拒绝承认女儿的笔迹,说她早就忘记了钱素梅的字是什么样子。总而言之,一定是我的问题。我骗了她的人,保不齐还骗了钱,临了还伪造这些他们看不懂的故事,好推卸责任。”康啸宇说得慢而坚决,听起来就像是在法庭上供认不讳。

这套词儿姚烨听着很耳熟。钱妈妈在医院里也这么讲。只不过,迫害钱素梅的人成了医院,护士长,姚烨,以及所有在暗处等着吞噬她女儿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