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水(第4/9页)

心理咨询师终于看到了化被动为主动的希望。他提议,如果李小晚觉得有必要,他们可以再约个时间单独做个疗程。“我还没有开业资格,不收钱,但我可以保证你的隐私……”

“躺在长沙发上。催眠。像电影里一样?”

“也可以坐着。”

李小晚没有回答约还是不约。她说无论如何今天总得聊点什么吧,她说你们心理医生是不是都要从小时候聊起的,你们是不是相信每个人的童年都藏着一个怪叔叔,会在阴暗角落拉开牛仔裤拉链,冲着你傻笑的那种?

编辑已经尴尬得不知所措,右手按住李小晚的左手,越捏越紧。

“那就随便聊聊吧,讲讲你的生活。”

一个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是不会提出这样宽泛无聊的问题的。这更像是电视选秀节目评委的口吻——“说说你的梦想。”李小晚觉得自己被拎上了舞台,有义务给镜头贡献两只湿漉漉的眼睛和一个既悲伤又励志的故事。也许为了让心理医生满意,还应该把逻辑打乱,插入几段荒唐的梦境:比如跟二十年没见的小学体育老师搂在一起,没想到一使劲把他的假发给拽了下来。

编辑错愕的表情像一面镜子,反射着李小晚诡异的滔滔不绝。好几次她都想插进去,至少安置一个标点。李小晚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久没有社交活动,现在一张口就停不下来——好像只要停下来,就再也不可能继续了。

一个小时之后,心理咨询师和李小晚都筋疲力尽,谁也进不了对方的轨道。李小晚只说发生了什么,却拒绝回答为什么。就像是一本写砸了的小说——编辑总是要她给这样的小说设计封面。笨重的事件,俗套的高潮,彼此之间若无细节连缀,就是一张过度曝光的照片,你只能看到刺眼的、大片大片的白。十年前为什么突然回国,连毕业证都不拿?五年前怎么会从广告公司辞职,并且在客户脸上留下红彤彤的掌印?两年前为什么要戴着订婚戒指跟父母大吵一场,却没在结婚登记处等来新郎?一年前为什么换掉住处,躲开所有的朋友,几乎连门都不出,只要能从网上买的东西就绝对不进商店?

说到最后一条时,李小晚往咨询师的笔记本上瞥了一眼,依稀看到他用铅笔在“抑郁症”三个字旁边打了一个问号。“不典型。”他嘴里喃喃地说。

症状不典型。这一点连李小晚自己都同意。无论是自闭、抑郁、躁狂还是精神分裂,她都在网上查过资料,结论是都有点像,却都有很不像的地方。当她第一次从网上订购了两千多块钱的食物和生活必需品时,她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计算,凭着这些东西她可以足不出户地待满多少天以后,才可能死掉。她实在没有办法用人类的语言向咨询师描述,一个关起来的世界,至少在关起来的一刹那,是多么甜美、安全、勾魂摄魄。心理学家们总是试图扮演成救世主,他们考执照、上电视,他们宣布找到了万能密钥。他们打开一扇反锁的门,本以为会看到一具狰狞的骷髅,结果骷髅抬起头,皮肤上泛着光泽,朝他们微笑。

只有李小晚自己才知道,这完整的画面留着一道隐秘的裂缝,水从那里渗出来,嘀,嗒,嘀——嗒——嘀嗒。“问题是失眠,”李小晚若有所思地说,“其实,说失眠也不准确。是睡与醒的边界越来越模糊。你常常会觉得需要找一个参照,才能确定自己醒着,活着。”

“我猜……你这些话不是在对我说吧?你想告诉另一个人。”

“什么?”

“那个人在哪里?”

他局促不安地站在她的客厅里。房型,装修风格,楼上楼下都差不多。所以站在这里会有点恍惚,李小晚想,就跟我上次一样。

“你看,我是来道歉的。”男人两只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抵住嘴边,人顺势在沙发上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