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十六章(第4/9页)

“我们说的四不清干部是谁呢?他就是伊力哈穆,伊力哈穆站起来!”

由于呐喊,他的嗓子嘶哑了,这种声嘶力竭的叫喊果然使四个正磨着要吃奶的淘气的孩子安静了一下,有几个社员交换了一下疑问的目光,社员还不理解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伊力哈穆站起来!”章洋又厉声喝道。

血冲到了伊力哈穆的脸上,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在依卜拉欣的家里,马木提乡约要他站在中间,用他的肉体和神经打赌取乐的情景……即使在旧社会,他被剥削,被压榨,被轻视,然而他也没有忍受对他的人格的污辱……只有要求自己严格的人才有最大的自尊,因为他从来无愧于人,他不需要对任何人低声下气……如今,解放已经十五年了,他入党已经十三年了。他是无产阶级先锋队里的一名战士,他是一个依照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理论自觉地改造社会,改造自然的革命者,他是党的主人,国家的主人,人民公社的主人,他是一九六四年度先进生产队的队长。解放以来,特别是入党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工作干部、一个领导同志、一个贫下中农这样对他说话……

他受到尊敬和爱护,因为他总是严格要求自己。他完成党的任务从来不掺一点假,不打一点折扣,他从来不允许把今天的工作拖到明天,他从来不允许自己说一句不利于事业的话,做一件不利于人民的事情。他时时征求群众的意见,上级的意见,时时改正自己的过失,同样,能够今天纠正的错误,他决不推到明天。他不能忍受侮辱……

他面对的是自己的党,自己的社员,自己的父老乡亲。他不会、不能、不忍用市侩的态度、应付的态度、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对待。

为什么要声色俱厉地强令他“站起来”呢?显然是因为首先宣布的他的破坏四清的罪状。他破坏了吗?没有。他干了一点不利于四清运动的事了吗?没有。他有一点对四清不满的情绪吗?没有。这样的问题可以提一百个,回答只能是一百个没有。在这方面他白璧无瑕,无可指摘,日月永垂,江河不息,除了爱党的心,他没有别的心,除了拥护四清的意,他没有别的意思。而这位细瘦的、被有的社员比喻为吸食麻烟的病秧子的章洋,却像吆喝一个牲畜一样地在吆喊他。他有什么必要,非得向这种偏执、这种荒谬、这种莫名其妙的神经发作屈服呢?

“伊力哈穆,你到底站起来不站起来?”章洋第三次大叫道。他的眼睛红了,他的声音变了。如果玛依娜尔翻译得好,社员们当能听出这句话的绝望和悲凉的味道。当然,像这种细微的地方不是年轻的玛依娜尔所能传达过来的。但是章洋哭一样的声音仍然震动了会场。会场完全安静了,不仅吃奶的、吃馕的、吃苹果干和什么都不吃的大小孩子们静了下来,而且所有的老汉和老太婆,男人和女人,青年和姑娘都惊愕了,他们看了看章洋,然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伊力哈穆身上。

章洋的声带发出的真声假声混合的嗓音使伊力哈穆哭笑不得,为什么一个堂堂的干部要这样呢?一个苦笑从他的脸上掠过。他抬起了头。他看到社员们投向他的目光,严肃的和亲切的,惊恐的和同情的,愤怒的和悲哀的,所有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交叉在他的心上。他还注意到萨坎特的专注和期待的目光,玛依娜尔的孩子气的惧怕和烦乱的目光(奇怪,何顺没有在),他完全可以断定,萨坎特和玛依娜尔的同情也是在他这一方面。于是他正面对视了章洋的空虚而蛮横的、神经质的目光。那种目光里威吓已经不如绝望更多了。他又轻笑了一下,转过头。他看见在会场后面,在门旁,在煤油灯的亮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坐着三个人:里希提、别修尔和尹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