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一章(第4/7页)

“出了事了?”伊力哈穆心里一沉。于是,他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群人——其中大半是刚下车的旅客——围拢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妇女,惨叫的声音,就发自那里。

伊力哈穆夹着行李走出了客运站,向人群走去,只听见一声又一声的号哭。“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伊力哈穆问,没有人回答。有几个人叹着气,摇着头,离去了,伊力哈穆往前凑了凑,这才看见那个痛不欲生的妇女,发辫散开,头巾耷拉在身后,浑身尘土,泪水划在脸上变成横一道竖一行的泥污。她正抓着胸脯,抖颤着身躯,呼天抢地地号哭:

“让我死了吧!让真主惩罚我!让魔鬼整治我!这是多么可怕的灾祸!我的乖孩子,我的生命的生命,我的可怜的!”妇女捶胸顿足,又狠狠地打自己的嘴巴。人们拉也拉不住。

泪水、尘垢和痛苦使妇女的脸变了相。伊力哈穆急切中分辨不出这个人的面容。但是他觉得很面熟。“难道是她?”伊力哈穆冲到了那个妇女面前,“乌尔汗姐!乌尔汗大嫂!是您吗?您这是怎么了?”

乌尔汗没有任何反应。她哭着,叫着,抓着自己的头发,撕着自己的衣衫,她又要打自己,伊力哈穆死命拽住她的手。她哽咽了,说不出一句话,突然,一头栽倒。

伊力哈穆一把扶住了她,然后轻轻地帮她坐在地上,靠在自己的行李上。他问周围的已经不多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发生了什么事情?您不知道吗?”一个戴着羊皮圆帽的老人回答,“她是从霍城的清水河子返回来的乘客……她丢了儿子。那里,也有的孩子丢了父母;昨天这儿还有一个狗崽子,他上车要跑,他的老妈妈拉着他不让他走,他竟然一脚把老妈妈给踹倒在地上!不像话哟!”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戴羊皮圆帽的老人向伊力哈穆翻了翻眼,对他的问题感到奇怪。这时,正好一辆小汽车风驰电掣地从街心驶过,老人迷惑地指着伏尔加牌小车说道:

“说是因为他们哪!”

透过扬起的团团烟尘,伊力哈穆看到了苏联领事馆的标志。

伊力哈穆明白了。

伊力哈穆是有思想准备的。在工厂,他已经多次听到了传达报告,上边说赫鲁晓夫上台以后变成了修正主义,说是他在苏共二十大上大骂了斯大林。当时还是新党员的伊力哈穆听了别别扭扭,好像是吃了不洁的食物。一九五九年,在纪念列宁诞辰九十周年的活动中,伊力哈穆似懂非懂地学习了三个有关文件,一个是《列宁主义万岁》,一个是《在列宁主义的旗帜下奋勇前进》,还有一篇叫什么,他想不起来了。距离伟大的祖国中国与他的故乡伊犁只有几十公里的、过去说是非常伟大甚至更加伟大和先进的、无敌的苏联,现在与中国掰了,他不免触目惊心。今年以来,家乡的里希提书记和他的妻子米琪儿婉也通过信件报道了正酝酿在伊犁、塔城地区人们头上的黑云恶雨。五月初,伊力哈穆离厂前夕获得了在塔城一些地方人心浮动,说是有国内外敌人诱骗裹胁边民外逃的消息。在他这次动身前夕,厂党委第一、二把手和他谈了整整三个多小时。党委书记说:

“与其说是回家,不如说你是出发到硝烟弥漫的火线上去。斗争是激烈、复杂、曲折的。伊犁人民正面临着严重的考验。艰巨的斗争正在等待着你。我们的先人曾经为了不让侵略者的魔掌攫取可爱的伊犁而奋战。我们的父兄曾经为了不让国民党反动派蹂躏美丽的伊犁而流血。现在,轮到你,伊力哈穆同志,为保卫和建设那神圣的土地而献身了!祝你胜利!我们全厂、全新疆和全国的工人弟兄们都在注视着你!”

书记讲得高屋建瓴,大气磅礴,伊力哈穆是五体投地,深受教育,但他仍然不无迷惑,书记讲得太像《人民日报》社论了,他还没有那个一接触社论就联系得上家乡的实际的水平与思维习惯。而只要一提到家乡伊犁,他马上想到的是绿洲,是果园,是奶牛,是花头巾,是唱歌,是伊犁大曲,是土造啤酒,是俄式四轮马车狄西罗,是小伙子们的放肆的狂笑,是夏牧场上的哈萨克牧民帐篷和他们酿制的酸马奶……他想象不出伊犁是如何变成了国内外政治角斗的前沿杀场,到处是明枪暗箭、火并死掐、硝烟四起、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