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7页)

他从少年时代一路想来,似乎有了一个答案。当他再一次看到他的学生,那个年轻女生的一对目光时,就能够平静地回答她以前提过的那个复杂到极点的问题了。他说:

“我觉得身上有一种‘爱力’。”

说完这句话,他看到女弟子若有所思地把目光转向一旁。她在小声咕哝:

“‘爱力’?……”

与此同时他却想到了大俊儿惨惨的喊叫,心上一抽。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力。他恐惧。

野椿树在午后的阳光里继续喷放水汽,那种气味越来越刺鼻。他在它的气味中睁开了眼睛。天起了微风,四下都响起枝叶相摩的声音。野椿树的叶片轻轻撩动,这一头柔发呀,在春风里撩动的柔发!春天里我们总是互相搀扶走向田野,走进苹果园,走到丁香树下。“老师,我一直不忘您的那句话,您那句话包含得太多了……”

“太多了。”

“老师……”

她吻他的额头,额头上是坚硬的皱纹。姑娘啊。他两手抖抖去抚摸她的一头柔发。那时候他想哭,可是他忍住了,因为他早就认定:动不动就流泪的男人很少有可以信任的。

他闭上了眼睛。他在这刺鼻的野椿树的气味中喃喃:让我成功吧,帮助我吧,因为我有老婆,我仍然还有“爱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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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找到一个歇息之地。这对于他可是太重要了。因为这是他出逃后的第一个夜晚:一个自由的、胆战心惊和充满了欢乐的夜晚。他认定自己仍然在向着西南方前进。如果没有偏差的话,那么他现在大约就在那座监狱南部的大山里了。离监狱的直线距离大约三十多华里。这本来是不太长的一段路,可是由于山脉是东北西南走向的,所以从这儿到那里至少相隔了五六座山岭,那些人即便往南径直搜索也需要半天时间,这样他就可以在夜晚寻找一个地方稳稳地过夜了。

他高兴得很。他在心里庆幸:一切都像计划中的一样;他有时又想:也许这只是自己一味紧张罢了,或许那个农场的看守在睡过午觉之后起来,发现他不见了只会淡淡一笑,然后各自忙自己的事情。那儿的生活节奏一点也不会因他的离去而有些许改变。这个意识只是一闪。因为他知道一切绝不会是这样。他们无论如何不会对一个逃去的犯人如此漠然——以往每逢有人逃走,农场里都当成一个不小的事件。那些管理人员,还有看守们,他们一旦发现有人逃了马上就会急急奔走,神色反常。他们还不止一次和邻近那所监狱的人一起,带上镶了刺刀的枪并牵了警犬。那显然是追逐逃犯。蓝玉每次都要亲自领人到大山里追赶,一伙人跑得气喘吁吁却兴趣盎然。当他们押解着猎物归来时,快乐溢于言表。曲有时也深感奇怪的是:他们怎么对于追捕具有如此深长的兴趣?这种兴趣又是从何而来?不错,他以前也想过,这差不多是一种狩猎的兴趣。是的,有些人甚至巴不得等待一个追逐逃犯的机会,那种机会对于他们来说可是太宝贵了。

那是一种了不起的娱乐活动,因为它的结局早已明了。由于每一个出逃者行走的路线不同,年龄毅力和思维方式都不同,这就给狩猎增添了无限的悬念和想象。要知道对于这一代人来讲,和平时期来得太漫长了。没有真正的战争,没有硝烟气味,没有令人热血沸腾的搏斗和冒险。他们太寂寞了。

可以设想,在这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刻,那些一无所获的猎手将会多么失望和焦虑,多么沮丧。同时也可以想象,他们的心中还会隐藏着一个更大的欢乐:为一个深不见底的谜团、一个迟迟没有结束的故事。他们还可以等待,还在被诱惑——点上火把、牵上狗,继续往前搜索;大山和悬崖充满了风险,这又给一场狩猎活动凭空增添了惊险和曲折。他们一定要把人集合起来作战前动员;集中更多的手电,举起更多的火把。那会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夜猎。这时候他们已经不再采用白天那种寻踪问迹、小心翼翼的搜索方法了,而是要进行一场热烈浩荡的战事,依靠更大的声势和阵容,依靠那种夜战、围歼和通力合作的一股热情,一股腾腾急流,去把那个在山隙和茅草下栗栗颤抖的野物轰赶出来。那将是何等的壮观、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