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囚室到死谷(第3/10页)

他把那一天的批斗、自己的回忆和交待仔细告诉了淳于云嘉。她吻着他,不停地哭。这一切对于曲来说都不难,因为身边有她。那些夜晚他紧紧地拥着她。云嘉知道他心里难过,可是曲想的实在是另一些问题。他缜密的头脑已经在剧烈运转。他在想:我所信奉的价值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也许它完全是虚假的。实践给了我最好的证明,除去那些过激的、尖刻的、不怀好意的恶攻之外,那么有一点也许真的是清晰明了和令人沉思的,那就是:他一生为之献身的这一切对于此时此地、对于他置身的这个世界毫无用处。想到这里不由得浑身打颤。了得!不过,各种各样的辱骂,举起的拳头,血和泪,一个又一个自杀者,可怕的叫嚣……这一切又把他唤回了很远的从前。真的,那是一个蛮荒时代。这几十年、上百年、几千年,好像都在这一瞬间刷成了一片空白。文明的缺席。这儿的一切等于零。一切要从头开始,只能如此。他想着求学的日子,还有国外的苦读。他的所有努力真的就像手中的拐杖一样,一度只是某种标志和口实,是获取或诱惑的象征和凭借?一种事物实质上只是一种虚幻的存在,就像海市蜃楼的幻影,它可以诱人,可以使人赏心悦目,让人欢呼激动,但最终还是要消失。无论多么炫目都要消失,就像消散的云气。只可惜,那些身在其中的人从来感觉不到这一点……

那个夜晚他流着眼泪。很久没有流泪了。那个夜晚他为之泣哭的,是突然在他心中垮掉的巍峨碑石。那个夜晚他暗暗下了决心:剩下的时光里他将放弃一切无谓的劳作,转而寻找一些最基本的东西,这些东西也许可以作为联合全人类的基础。它可以受到各行各业、各个阶级,受到一切人的推崇和尊重。它会是什么?他在这个夜晚里宁可相信人们的指认:它仅仅存在于一些红色的书籍之中——那里面有真理,有人生的艺术,有真正的伦理学。在那里他也许很快就可以找到不被颠覆的价值。那个夜晚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可能获得再生。他多么兴奋,只有再生之后他才敢于去亲吻自己美丽的妻子。在黑夜里,他感到了莫大的幸福。

可是接下来,他万万没有想到生活并没有留给他充裕的时光。他寻找的机会也许一去不再复返。他刚刚醒悟并准备尝试时,就进了干校,后来又被拖到了一个小屋子里。他要经受一场又一场的折磨、审问。有人拍打着桌子,一次又一次问他的学生时期、特别是国外求学那一段历史。那些可怕的罪名,足以毁灭他一万次的罪名,都堆积到了身上。而且这场磨难很快牵扯到了他的学生、他的爱妻。最后可怜的路吟,那个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毁掉了一生的路吟也牵进来了。他和自己的弟子都没有被宣判,却糊糊涂涂进了劳改农场。不过打从进了干校的那一天他就认为,适当的体力劳动还是有助于健康思维的;而且,当一个人的思想即将腐朽的时候,没有任何办法任何东西可以取代艰难困苦的劳作——它的治疗功用。它可以使一个人在这种频繁动作之间感悟和奋发,还可以用汗水洗刷身上的罪孽。那种忏悔就在劳其筋骨的一天又一天的汗水之中发生。也许自己的罪孽太深了,他要经受的是比想象还要多出十倍的沉重折磨、损坏、侮辱。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猪狗一样的生活,但他并不惧怕,而是准备把一切都接受下来。那个时刻他多么真诚,他的决心丝毫不比任何一个年轻人差,甚至比那些激进的、动不动就因冲动而挥拳动脚的年轻人还要赤诚。

可惜这一切都没有奏效。他渐渐明白这一切来得太晚,下药又太猛,以至于远远突破了他所能接受下来的生理和心理方面的极限。他明白自己即将在求生求智之路上画一个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