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场与弟子(第3/5页)

“老家伙脑子有病,你们看什么看?喂,你发什么邪气?”

那个人踢他一下:“吐掉,快些吐掉!”

曲眼也不睁,只耐心地咀嚼。土里有几颗沙子都被他小心地剔出来。后来他一伸脖子,把满嘴的土咽下去了。那个家伙一扭身跑走了,高声吆喝着:“蓝政委,蓝政委,你来看,你来看看,这个老家伙吃、吃……”

蓝玉走过来,发现曲仍闭着眼睛。曲跪坐在那儿,嘴角流出了血,那可能是泥土里有什么东西刺伤了他。他仍然用舌头抿着沾了土末的嘴唇,轻轻点头,若有所思。

“老师——”

蓝玉木着脸叫了一声。曲仍然不睁眼睛。

“老师,是我!”

曲像没有听见。他摸摸嘴上的血,又在衣服上擦了一下。一边的人吆喝其他人继续操练,然后转过来,呆立一旁。蓝玉说:

“他病了,把他抬走。”

“抬到哪?”

“抬到宿舍里去。”

持枪人吆喝了几声,过来几个人,他们小心地托起曲,一个背,一个在后面扶。曲的身体早已不足九十市斤了……两个人把他放在地铺上就离开了。持枪人站在屋里,等待走过来的蓝玉。蓝玉看看地铺上的人,对持枪人说:“你走吧。”

他把门关上,坐在地铺上,给曲倒了一杯水放在枕边,又把曲扶起来,拿了枕头和被子垫在他的腰部。

“老师,请你理解我,我只能做分内的事,有的事情,我也无能为力……”

曲一直闭着眼睛。

“你是一位有名的学者,我一直从心里敬佩你。你可能认为这是假话,但我要说,这都是我的心里话。也许你不明白为什么我不好好留在学校里,跑到这个劳改农场里做什么‘政委’。事情是这样的:这个农场一年前被我们这一派里应外合接管了。我们来了不少人,再后来精简人员,只留下了几个。我是这当中的一个。本来我们都是一些心硬手不软的人,是你们这些家伙的死对头—— 一般来讲是这样,肯定是这样。不过也可能有一些例外,比如像我……”

曲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只闪出一条缝,可是没能掩住的眼神尖尖发亮。

“你好些了吗?”

曲尖尖的眼睛一直落在他脸上。

蓝玉说下去:“我过去崇尚的就是你这样的人物。我现在也仍然知道,任何事情无论多么激烈、热闹,都会过去的,所谓‘过眼烟云’。我读了不少书,还不能说就是一个浅薄无聊之辈。我懂得什么才是永存的,它的意义。当然,也许我们信奉的东西不尽相同,也许你们这一类人真的需要批判——我对你们的所作所为决不敢苟同,我的批判也是真心的。我反对的只是属于世界观范畴的东西,而不是其他。我承认有的东西应该算是中性的,是可以利用的,我从来就这样认为!我觉得我恰恰不应该在这个时期荒疏了要紧的事情。你知道我那时候几本书刚刚开头,运动就开始了。以前给你看过大纲。时间一晃就是几年,来农场以后我也没有把它们扔掉。你是不是有兴趣再看看呢?你还可以做我的老师。”

曲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笑什么。他想起了那几本书的大纲:那也能算“大纲”么?何等拙劣!蓝玉把水杯端到他的嘴边,可是曲紧闭嘴巴。

蓝玉叹息:“请跟我来一下好吗?”

曲没有动。蓝玉扶了他一把,他站起来。蓝玉搀着他走出屋子。

3

在一排排破败的小砖房旁边,有一个阔大的茅草做顶的房子,这是少数监管人员居住的。这些屋子中间带走廊,走廊在屋子的背阴面,屋门开在房子的山墙上。从外边看去,这些草庵还比不上那些小砖房子神气,有点灰头土脸的。可是进了走廊才会发现,这里可比那些小砖房子讲究多了。走廊长长的,走廊旁边的小门就通向一个个房间。这里收拾得还算洁净,有像样的办公设备;木床上是叠得有棱有角的绿色军被,使人想起这里一切都实行军事化管理。被子上方的墙上还挂了一个军用水壶。一切器具都摆放得井井有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