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乘在返回东京的火车车厢里,本多看到清显痛苦的样子,心中焦急不安。他只巴望早一点到达东京,再没有心思温课了。清显的夙愿未得实现,如今身染重病,躺在卧铺上被运送到东京。每当本多望着清显,一种痛切的悔恨啃咬着他的心胸。当初帮助清显出走,果真是一个真正的朋友所应有的行为吗?

清显蒙蒙胧胧躺了一会儿,本多睡眠不足的头脑反而清醒了。他任由各种回忆往来交织。这些回忆之中,月修寺门迹两度讲解的佛法,分别浮泛出迥然各异的印象。前年秋天首次聆听她讲解的佛法,是喝下髑髅里的水的故事,其后,本多以此比喻恋爱,如果能做到如此巩固的结合,则是最为理想的爱情。再到后来,他由攻读法律,进而涉及到《摩奴法典》的轮回思想。今早所聆听的第二次佛法讲解,似乎将那难解之谜的惟一的钥匙,在他眼前微微晃动了一下;另一方面,又充满难解的飞跃,谜又进一步深入下去了。

火车将在明天早晨六时抵达新桥。夜已深了,乘客们的鼾声填满车轮轰鸣的间隙。本多占据着清显对面的下铺,他打算通宵达旦地守护着清显。卧铺的布帘一直敞开着,不论清显发生多么细微的变化,他都能随时应对。本多透过玻璃窗,眺望着窗外夜间的原野。

野外一派幽暗,夜空阴霾,山峦的轮廓模模糊糊。火车明明向前奔驰,而移动的夜景却依稀难辨。那小小的火焰,小小的灯光,犹如黑夜时时出现的鲜丽的破绽,然而没有成为某一方向的标志。广袤的黑暗包围着白白滑动于铁轨上的小小列车,那隆隆的响声不是列车的声音,似乎是黑暗的轰鸣。

本多收拾好行装就要离开旅馆时,清显交给他一张粗糙的信纸,那或许是他向旅馆老板要来的吧,上面写着潦草的文字,清显托他交给母亲侯爵夫人。本多小心翼翼装在制服里边的口袋里。这时他显得很无聊,便掏出来就着昏暗的灯光观看。铅笔写的笔画有些打颤,不像清显正常时写的字。平时他的字迹虽然显得很稚拙,但却颇为雄健有力。

母亲大人:

有样东西想送给本多,就是放在我书桌里的《梦日记》。本多喜欢这类东西。其他没有人要读,请务必送给本多。清显。

很显然,他是想用无力的手指写一份遗书。然而,既然写遗书,总该对母亲说上几句,可是清显只是一般事务性的嘱托。

听到病人痛苦的呻吟,本多立即收起信纸,接着走向对面的卧铺,瞧着他的脸孔。

“怎么啦?”

“胸口,很疼,像,像刀绞一般。”

清显直喘粗气,断断续续地说。本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用手轻轻摩擦清显疼痛的左下胸。灯光黯淡,依稀照射着清显痛苦的面庞。

然而,他那疼痛得有些扭曲的容颜依然俊美,痛苦无形中给了他灵气,使得那张脸孔具有青铜般严谨的棱角。漂亮的双眼泪水盈盈,眼角向紧蹙的眉梢吊起,双眉攒聚,反而显得虎虎而有生气,眸子里平添了点滴黝黑的悲怆的光辉。端正的鼻翼不住翕动,仿佛要向空中捕捉着什么,因发烧而干燥的嘴唇里,灿烂的门齿散射出珍珠贝内部的光彩。

不久,清显的痛苦减轻了。

“还能睡吗?还是睡睡好啊。”

本多说道。他怀疑,自己刚才看到的清显痛苦的表情,莫非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终极见到了禁止观看的隐秘而表现的欢乐之情?对于看到这一隐秘的朋友产生的嫉妒,沉浸在微妙的羞耻和自责之中。本多轻轻摇动着自己的脑袋,悲哀弄得他有些神志麻木,渐渐出现一些连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感情,犹如蚕丝萦绕心头。他为此而感到不安。

看样子,刚刚迷糊了一阵子的清显,迅速睁开双眼,要本多伸过手去。接着,他紧紧握住本多的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