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清显看到母亲又要外出旅行感到很奇怪,母亲也不说到哪儿去,办什么事,临行时只是叮嘱他不许告诉别人。清显感到聪子可能又出事了,可身边有山田监视着,一切都由不得自己。

绫仓夫妇和松枝夫人到达月修寺,碰到一件出乎意料的大事:聪子已经剃度了!

——如此急剧的落饰是经过如下的一个过程:

那天早晨,门迹听了聪子所说的一切,即刻想到,聪子除了剃度无路可走。这座寺院有着由皇族出任门迹的传统,她作为一寺之长,一切以圣上为至尊,尽管一时有违圣上的旨意,但她认为,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能够维护圣上尊严,只好强行接受聪子为随侍弟子。

既已得知有欺瞒圣上的企图,门迹就不能放置不管;既已得知乔装打扮以掩盖其不忠,门迹就不能熟视无睹。

于是,平时如此谦恭、温良之老门迹,如今变得意志坚定、威武不屈起来。为了默默维护圣上之神圣,她敢于对抗现世的一切,必要时甚至决心违抗圣上的旨意。

聪子看到眼前这位门迹决心如此之大,她最后又进一步立誓要舍弃尘缘。此事她已考虑良久,但聪子着实未曾料到门迹会如此满足她的心愿。聪子遇上佛了。聪子意志坚定,门迹高瞻远瞩,凭借自己的仙眼,洞察了聪子的内心。

按规定,剃度仪式前要有一年的修行时期,但眼下这种情况,无论门迹还是聪子,都一致认为要尽早落饰,不过门迹还是主张,在绫仓夫人到来之前暂不施行。门迹的心思是,至少使清显对聪子残存的香发,保留一份珍惜和向往。

聪子十分着急。她每天都央求剃度,就像小孩子缠着母亲索要糖果一般。门迹终于让步了,她说:

“一旦剃度,就不能再见清显少爷了,你能做到吗?”

“能。”

“你要是今生今世决心不再见他,我就为你剃度,可不许后悔呀!”

“我不后悔,在这个世上,我决心不再同他见面。我已经同他彻底分手了。所以,就请……”

聪子用清亮的毫不动摇的语调说。

“真的可以吗?那么,明天早晨就为你剃度吧。”

门迹还是给她留下一天考虑的时间。

绫仓夫人没有来。

这期间,聪子自动投身于寺院修行生活之中了。

法相宗偏重教育,这个宗派较之“行”更重于“学”。尤其具有明显的国家祈愿寺的性质,不保有施主。门迹有时开玩笑说:“法相宗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感谢’。”因此,在只知依托佛陀之本愿的净土宗兴旺之前,没有“感谢”随喜的眼泪。

再说,大乘佛教本来就没有像样的戒律,只是援引小乘教作为寺内的规章,对于尼寺来说,是以《梵网经》的菩萨戒,亦即杀生戒、道戒、淫戒、妄语戒为起始,以破法戒为终结的四十八戒作为一般戒律。

实际上,较之戒律更重修行。这几天以来,聪子早就把法相宗的根本法典《唯识三十颂》和《般若心经》背熟了。她一大早就起来,赶在门迹诵经之前,把正殿打扫完毕,跟着门迹一道念经。她已经不再是客人,接受门迹委托的一老,在指导聪子时也变得严厉起来。

举行得度式那天早晨,聪子净身,着墨衣,在正殿捻佛珠,双手合十。门迹首先用剃刀剃去一绺头发,然后一老接手,动作娴熟地继续剃完。其间,门迹口诵《般若心经》,二老和之,曰:

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

聪子也跟着一同唱诵,她双目紧闭,其间觉得肉体之船渐渐卸去重荷,启碇出海,乘着浓重而丰厚的唱经之声的波涛,漂向远方。

聪子继续闭着眼睛,清晨的正殿冷若冰室,自己飘荡而去,身子周围布满清泠的冰块。突然,庭院里传来一声百舌鸟尖厉的鸣叫,这些冰块如电光一闪,豁然开裂,紧接着又重新合为一体,变得洁净无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