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3/5页)

聪子是朋友,同时也是仇敌,不是王子们心目中那种甜蜜的情感凝结成的糖人儿。清显对自己,对自己周围所有的人一概感到恼怒。他甚至觉察出,就连“散步”途中父亲那充满慈爱的酒后真言,也暗含着对孤独而富于梦想的儿子带有侮辱意味的浅笑。

如今,他出于自尊心而排斥的一切,反过来又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南国健康的王子们浅黑的肌肤,闪耀着锋刃般官能光芒的眼眸,还有那虽属少年但一直长期宝爱着的琥珀色修长的纤指,所有这些,都似乎对清显这样说:

“哎?您到了这个年龄,连一个恋人也没有吗?”

清显没有自我控制力,他依然保持一副冷峻的优雅,说道:

“我最近一定介绍她来见面。”

他将如何向异国来的新朋友夸奖她的美艳呢?

清显经过长久的踌躇之后,昨天终于给聪子写了一封充满侮辱性言词的信。他在字面上反复修改,仔细斟酌,那些十分刻薄的语言,字字句句都刻在脑子里了。

……面对你的威吓,我不得不写这样一封信,我为此而深感遗憾。

信的开头这样写道。

你把一个毫无意义的谜团装扮成一个十分可怕的谜团,不加任何解题的关键词交给我,弄得我两手发麻,变得黝黑。对于你的感情上的动机,我不能不抱着怀疑。你的做法完全缺乏关切,不用说爱情,连一鳞片爪的友情也看不到。照我的理解,你这种恶魔般的行动,有着自己也无法知道的深刻的动机,对此我有一个相当准确的估量,出于礼貌,我就不说了。

但是现在可以说,你的一切努力和企图都化为泡影了。实际上,心境不快的我(间接是你造成的),已经跨越人生的一道门槛。我时常听从父亲的劝诱,游冶于攀花折柳之巷,走上一条男人所应该走的道路。老实说,我已经同父亲介绍的艺妓共度良宵。就是说,公然享受了社会道德所容许的一个男人的乐趣。

所幸,这一夜之情使我脱胎换骨。我对于女人的看法为之一变,学会了将她们当作具有淫荡的肉体的小动物,抱着轻蔑和玩弄的态度。我以为这是那个社会所赐予我的绝好的教训。以往,我不赞成父亲的女性观,眼下,不论我情愿不情愿,我都必须从内心里深刻认识到,我是父亲的儿子。

读到这里,你或许会用那一去不复返的明治时代的陈规陋习看待我的行动,为我的前进而感到高兴吧?而且,以为我对于一位风尘女子肉体上的侮辱,可以逐渐提高我对于一位良家妇女精神上的尊敬,从而暗暗窃喜吧?

不!绝对不会!我自这一夜开始(要说进步确实是进步),已经突破一切,跑进无人到达的旷野。在这里,无论是艺妓或贵妇,花娘或良姝,无教养的女人或青踏社的成员,一概没有区别。所有的女人,一律都是爱撒谎的“具有淫荡的肉体的小动物”,其余就是化妆,就是衣着。虽说难以启齿,但还是要说清楚:今后我也只能把你当作One of them。告诉你,从孩提时代起你所认识的那个老实、清纯、随和,玩具般可爱的“清少爷”,已经永远永远死去了……

——夜还不算深,清显就匆匆忙忙道了声“晚安”走出屋子,两个王子对他的行动似乎有些诧异。但清显略略大方,面带微笑,很有节度地仔细检点两位客人的寝具和其他用品,听取客人种种希望,然后彬彬有礼地退了出去。

“为何在这种时候,我没有一个知己呢?”由洋馆通向主楼的长长的回廊上,他一边拼命奔跑,一边思索。

路上,几次浮现本多的名字,但他对友情僵化的观念,使他随即抹消了这个名字。廊下的窗户在夜风里咯咯作响,一列昏暗的灯火一直延续到远方。这样气喘吁吁地奔跑,清显害怕被人看到,于是便喘息着在回廊的角落里停住脚步。他双肘支在一排万字形的雕花窗棂上,一边装着眺望庭园里的景色;一边用心思索。现实和梦想不同,是一种多么缺乏可塑性的素材啊!现实不是扑朔迷离、飘忽不定的感觉,现实必须将凝缩成黑色丸药一般、立即发挥效力的思考据为己有。清显感到自己疲乏无力,他走出有暖气的房屋之后,在廊下的严寒里不住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