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5页)

清显从孩子时代起,就受到父亲严格的关于进餐礼仪的教育。但是母亲至今不习惯吃西餐,清显举止自然而不出格。父亲则依旧保持刚刚回国时那套繁琐的规矩。

开始上汤菜了,母亲立即用安详的口吻说:

“聪子姑娘,也实在太为难她啦。这不,一早就派人来报告,说那门亲事退掉了。前些时看样子是满心答应的呀。”

“那孩子都二十了,由着性儿长大的,不知不觉给剩下了。我们真是白操心啊。”

父亲说。

清显侧耳倾听。父亲不管别人,只顾说下去。

“什么原因呢?也许考虑身份不等吧。绫仓家虽说是名门,如今也家道中落到这个地步,对方是将来有望的内务部的秀才,难道还不该求之不得地一口应承下来吗?”

“我也是这个想法。所以,我们也不必再瞎操心啦。”

“毕竟人家照顾过清显,是有恩于我们家的,我们也有义务帮助他家再度复兴起来。要是能介绍一家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回绝的就好了。”

“到哪里找这样的家庭呢?”

清显听着听着脸上现出高兴的神色,由此,谜团顿时解开了。

聪子关于“我要是一下子不在了”这句话,仅仅是指自己的婚事。而且,从那天聪子的心境上看,她时时暗示自己是同意那门亲事的,以此引起清显的注意。要是像刚才母亲说的那样,十天后正式回绝这门亲事的话,那道理清显也很清楚。那是因为聪子爱着清显呢。

因此,他的世界再度澄澈明净,不安消失了,犹如一杯清水。他终于可以回到自己家园了,这是十多天来想回来而未能回来的和平而舒适的小家园。

清显很少感到如此广大的幸福,这种幸福无疑是来自自己对于明晰的再发现。故意隐瞒的一张又回到手边,和歌纸牌凑齐了。……而且,这副纸牌只是一般的纸牌……一种无法形容的明晰的幸福感。

他如今至少在瞬间里成功地驱走了“感情”。

——然而,侯爵夫妇却未能敏锐地发现儿子所体味到的突然的幸福感,只是隔着餐桌互相盯着对方的脸。侯爵悲戚地望着长一对八字眉的妻子的面孔。夫人呢,则望着丈夫坚毅而红润的双颊,那里的皮下组织早已蓄积着和他的行动能力相对应的安逸。

父母似乎谈得很有兴致的时候,清显总觉得他们是在举行某种仪式。他们的对话,仿佛是依次恭恭敬敬献给神佛的玉串,光洁的杨桐叶子也要经过一番品味才被选用。

同样的情景,清显从少年时代不知看到过多少次了。白热化的危机既没有来临,感情的高潮也没有出现。但是,母亲清楚地知道接踵而来的该是什么,侯爵也很明白妻子知道是什么。这是每次向瀑布水潭的坠落,坠落前连尘芥也手拉起手来,带着毫无预感的神情,掠过映着蓝天白云的平滑的水面……

果然,侯爵餐后随便呷了口咖啡,说道:

“走吧,清显,咱们打会儿台球去。”

“那好,我也该退出了。”

侯爵夫人说。

清显一颗满怀幸福的心,丝毫没有受到今晚这场互相欺瞒谈话的伤害。母亲回到主楼,父子走进台球室。

这座房间的墙壁镶嵌着仿制英国的槲木镜板,悬挂着前代父辈的肖像画和描绘日俄海战的大幅油画,使得这座房子名声远播。绘制古拉德斯顿肖像画的英国肖像画家约翰·密莱司的弟子,来日期间所描绘的祖父百号巨幅画像,运用简素的构图表现晦暗之中身着大礼服的祖父的神姿,严谨的写实和理想化恰到好处地结合在一起。这种手法将这位受到世间崇敬的维新的功臣那副威武不屈的风貌,以及对于家族富有亲切关爱意味的面颊上的赘疣,巧妙地融合为一体。每当从家乡雇来新女佣时,一定将她领到这幅画像前跪拜一番。祖父死去数小时之前,没有人进这座屋子,画像的吊纽也没有枯朽,可是画像突然掉落到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