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3/6页)

投降后一年,岚野先生又被获准制作和服了。我除了会穿和服外,什么也不懂,所以只好整天呆在作坊附属间的地下室里,伺弄那些染缸里沸腾的染料。这是个可怕的活计,半是因为我们只用得起“塔东”,这种燃料是焦油和煤尘的搅拌物,烧起来的恶臭你无法想象。过了一段时间,岚野先生的妻子教我怎么收集合适的树叶、枝条回来制作染料,像是给我升了职。大概是升职吧,可是有一种材料——我不知道是哪种——效果古怪,能把我的皮肤染色。我这双娇嫩的跳舞的手,曾经用最好的护肤霜来保养,如今却开始像洋葱头的皮一样剥落下来,还被染成了青紫色。这段时间,也许是因为太寂寞,我和一个年轻的榻榻米制作者发展过一段短暂的恋情。他叫井上,我觉得他很英俊,两道柔和的眉毛扫在细腻的皮肤上,嘴唇非常润滑。那几周,我每过几天就会在晚上溜进附属间,让他进来。我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有多么难看,直到一天晚上,染缸下面的火熊熊燃烧,我们把彼此看得清楚。井上一眼看到我的手,就再也不让我用手碰他了。

为了让我的皮肤好过些,到了夏天,岚野先生让我去采集鸭跖草。鸭跖草是种花,汁能用来浸丝,浸染之后丝绸才能上浆、染色。它们一般生长在雨季时节的河塘边。采集花草听上去是件愉快的活,于是七月的一个早晨,我背上背包就准备去享受这凉爽、干燥的一天。但我很快发现,鸭跖草很是鬼灵精。据我所知,它就像一条小巷子,募集了日本西部所有的昆虫。只要我采下一把花,一群群的蚊虫就会来袭击我。更糟的是,有一次我还踩上了躲在暗处的一只小青蛙。收集花草这悲惨的一周过去后,我着手做一项轻松得多的工作,挤花汁。但如果你从来没有闻过鸭跖草花汁的味道……唉,到了周末,我非常庆幸又能回去烧染料了。

这些年我工作十分努力,但每晚睡觉时,总想起祇园。投降后不出数月,日本所有的艺伎区都重新开放了,但妈妈没有找我,我是不能自己回去的。她把和服、工艺品和日本刀卖给美国人,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所以现在她和阿姨仍然住在京都西部的小农场里,还开了家店,而我继续和岚野一家一起工作生活。

祇园离这里只有几公里,你也许会以为我常常回去。然而我在这里住了将近五年,只回去过一次。那是战后第一年的一个春日下午,我为小纯太郎去上京区医院抓药。我沿着河原町大街一直走到四条,过了桥就到了祇园。我震惊地看见河边挤着一家家穷苦百姓。

在祇园我认出了许多艺伎,但她们都没有认出我。我没有和她们说话,只想用一种局外人的眼光来打量这个地方。但其实我走了一路,看到的根本不是祇园,而是我自己鬼魂般的记忆。我走在加茂河畔,想起许多个下午,豆叶和我一起在此散步。附近便是我向南瓜求助那晚,她和我拿着两碗面条坐过的长凳。不远处的小巷,延曾在那儿责备我让将军当我旦那。又走过半个街区,到了四条大街的拐角,那儿我曾让一个年轻的送货员丢了手里的午餐盒。在所有这些地方,我觉得自己像是站在舞台上,而舞蹈已经结束好几个小时了,寂静像雪毯一样沉重地压在空荡荡的剧场里。我去了我们的艺馆,依依不舍地望着门上的重铁锁。当我被锁在里面的时候,我想出来。如今沧海桑田,我被锁在外面了,却又想再进去。我已经成年,如果我愿意,自然可以在那一刻自由自在地走出祇园,再不回来。

战后三年,十一月的一个寒冷下午,我正在附属间的染缸旁烘手,岚野夫人下来说有人要见我。我从她的神情中看出,来访者不是某位邻家妇女。但我走上楼梯竟然看到了延,你能想象我有多么惊讶。他和岚野先生坐在作坊里,端着一个空茶杯,像是已经谈了一阵子了。岚野先生看到我就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