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6页)

我母亲总是说,她嫁给我父亲,是因为她命中水太多,而我父亲则是命中带了太多的木。了解我父亲的人马上就能明白她在说什么。水很快从一个地方流到另一个地方,并且总是能找到一个缝隙去把它填满。另一方面,木则牢牢地扎在土地上。对我父亲而言,这是件好事,因为他是渔夫,命中带木的人在海上是比较安心自在的。事实上,我父亲在海上比在任何别的地方都觉得自在,他从不远离大海。即使洗完澡,他身上还有一股海腥味。不出海捕鱼的时候,他就坐在光线昏暗的前屋地板上补渔网。如果一张渔网是一只正在熟睡的动物,那照他干活的速度,他甚至永远也不可能唤醒它。他做什么事情都是这么慢慢腾腾。甚至当他要摆出一副专注的样子时,你可以在他重新调整好表情的时间里跑出去排干一盆洗澡水。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他在每一道皱纹里都藏进了忧虑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弄得这张脸已经不再像他自己真正的脸,倒更像是一棵所有的枝条上都布满鸟巢的树。他不得不一直挣扎去维持一种平衡,因而看上去总是疲惫不堪。

我六七岁的时候,知道了一些自己过去从不知道的有关我父亲的事情。一天我问他:“爸爸,你为什么这么老?”他听完皱起眉头,眼睛上方的皱纹就像是一把把稍微有些塌陷的雨伞。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去问母亲,她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说改天她会解答我的问题。第二天,母亲一个字也没说就带着我朝山下走去,转过一个弯,我们沿着一条小径来到树林中的一片墓地。她把我领到墓地角落里的三座坟前,坟上立着的白色标柱比我高出许多。每根标柱从上到下都写着一些看起来很肃穆的黑字,我在村里的小学读书还没多久,所以看不懂前一个词在哪里结束,后一个词又从哪里开始。母亲指着那些字念道:“奈津子,坂本稔之妻。”坂本稔是我父亲的名字。“死于明治十九年,享年二十四岁。”接着她又指着下一根标柱念道:“任一郎,坂本稔之子,死于明治十九年,享年六岁。”紧挨着的另一根标柱上的文字风格完全相同,不过名字是正夫,享年三岁。我过了一会儿才明白父亲老早之前结过婚,并且他的家人全死了。不久之后我又回去看这几个坟墓,站在那里我发现悲伤是一种非常沉重的东西,它会在顷刻间让我的体重增加了一倍,仿佛有人在把我朝坟墓里拽。

有了这么些水啊木啊的,我的父母本该相得益彰,生出五行合宜的孩子。我敢肯定,我和姐姐两人到头来命中各携一“行”的结果让他们大为吃惊。不单单是我非常像母亲,并遗传了她那双特别的眼眸;我的姐姐佐津,跟父亲也像极了。佐津长我六岁,她比我大,当然就能做一些我不能做的事情。但佐津的特点是她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得好像是一场完全的意外。比如,你叫她从炉子上的锅里倒一碗汤出来,她可以做到,可她做事的样子会看起来好像她只是侥幸把汤泼进了碗里。有一次,她甚至被一条鱼割伤了,我不是指她在洗鱼时被刀割伤,而是她拿着一条用纸包好的鱼从村里上山时,鱼从纸里滑出来,贴着她的腿掉下去,鱼鳍就把她割伤了。

除了佐津和我之外,我们的父母本来或许还会再要孩子,因为父亲特别希望能生个男孩可以和他一起去捕鱼。但在我七岁的时候,母亲患了重病,很可能是骨癌,只是当时我还不懂。她逃避病痛的唯一方法就是睡觉,于是她像一只猫那样睡觉——就是说,她差不多始终在睡觉。几个月过去了,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不久之后她只要一醒来就开始呻吟。我知道她身体里面有些东西变化得很快,不过因为她命里带了那么多水,所以我并不很担心。有时她在几个月内迅速消瘦下来,但接着又会以同样的速度恢复强壮。不过到我九岁的时候,她脸上的颧骨开始凸出来,之后就再也没能胖起来。我没有意识到由于生病的缘故,她命里的水正在耗干。你看,就像原本湿润的海菜,在干燥的过程中会一点点变脆,我的母亲也逐渐丧失了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