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舍屋的倒塌(第3/9页)

朋友举动的不连贯性立刻令我感到吃惊——那是一种不协调;我很快就发现,这种不协调是因为他竭力而徒劳地挣扎着要克服习惯性的痉挛——那是过度的精神紧张。事实上,我对这特点还是有些准备的,不仅是因为他的信,还由于我对他少年时期的某些特性的回忆,以及从他独特的身体形态和脾气中得出的推论。他的举止时而活泼时而沉郁,他的声音时而紧张和优柔寡断(这时他的元气似乎暂时凝止了),时而简洁有力——那种干脆、有分量、从容而低沉的发音——那种沉重、自控,完美协调的喉音,这状态也许在神迷的醉汉或不可治愈的鸦片吸食者最强烈的兴奋中才能听到。

就这样,他谈及了邀我造访的目的,他想见到我的热切渴望,以及他期待我能给予的抚慰。他非常详尽地阐述他所感受到的自己疾病的特点。据他说,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家族遗传的不幸,他对治疗已经感到绝望,但他很快又补充说,这只不过是一种肯定会很快停止的神经疾病。它体现在诸多异样的感觉中。他的详细描述中,有一些令我产生兴趣,也使我困惑;尽管,这也许是他叙述所用的术语和总体讲述风格在起作用。他深受一种病态的感官敏锐的折磨;他只能吃最淡而无味的食品;只能穿某种质地的服装;花卉的香味令他压抑;他的眼睛甚至在很微弱的光线下都感到难受;而且,只有某些特殊的声音以及弦乐器的乐音才不让他产生恐惧。

我发现他深陷在一种莫名的恐惧中。“我会衰竭下去的,”他说,“我准会在这样可悲的愚蠢中衰竭下去。就这样,就这样死去,不会有别的死法。我害怕将来的事,不是怕事件本身,而是怕它们的结局。一想到所有这些会波及我不胜负荷的灵魂的事,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我就浑身发抖。实际上,我不厌恶危险,除了危险带来的绝对效果——惊慌。在身心疲惫的可怜状态下,我感到这种时刻迟早会来临,到那时,在与那残酷的幽灵——恐惧的搏斗中,我一定会同时失去生命和理智。”

另外,我还不时地从他支离破碎、模棱两可的暗示中,发现他精神状态上另一个怪异的特点。他被某种迷信的感觉束缚着,这感觉与他的住所有关,而在此居住了那么多年,他却从未设法去深入了解。由于他谈及迷信的影响力时表达得晦涩朦胧,我无法重述;那纯粹是他祖屋的形式与内涵中的奇异性所造成的一种影响。他说,由于长期受此折磨,他的精神承受着一种负担——那是灰暗的墙垣和塔楼,以及映照着它们的幽晦水潭,最终给他的精神生活带来的影响。

然而,尽管不无犹豫,他还是承认,在这种奇特的、折磨着他的阴郁中,大部分可以被追溯到一个更自然和明显得多的本源,那就是他妹妹严重而持久的顽疾。事实上,这根子就在于,他心爱的妹妹显然已濒临死亡。妹妹是他多年来唯一的生活伴侣,也是他在世上的唯一亲人。“她一死,”他带着令人难忘的苦涩说道,“我(我,这个绝望而脆弱之人)就成为古老的厄舍家族遗留在人世的最后子嗣。”他说这话时,玛德琳小姐(因为人们都这么称呼她)正从屋子那一头走过,即刻消失了,而且她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对她怀有一种惊惧交加的情绪。我的目光追随着她隐退的脚步,一种恍惚的感觉压抑着我。最终,一扇门在她身后关闭,我的视线本能而热切地在她兄长的脸上探询着。可是他把头埋在手里,我只能感到,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苍白在他瘦削的手指上蔓延,指缝间滴着感伤的眼泪。

玛德琳小姐的病长期以来一直令医生们困顿无措。一种久积的冷漠,身体的日益衰竭以及虽短暂却频繁的强直性昏厥,都是她这疾病的特殊症状。迄今为止,她一直顽强地支撑着与疾病抗争,不使自己最终缠绵病榻,但是,在我抵达厄舍屋当天傍晚,她终于屈从了死神的淫威(那晚她兄长用难以言表的痛苦声音告诉了我)。于是我意识到,我对她的那一瞥或许就成了最后一瞥——就是说,我将再也见不到活着的这位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