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第4/6页)

落叶随风从树梢上飘下,声音沿着枝叶传递,听起来如阵雨。落叶眼下不只是离开枝头,枝柯交错,又密札札缠络着蔓草,一度脱落的树叶,被搪住了,掉不下来,阵风吹起,再次零落,一叶一叶,认真地顺着枝叶传递,那音响集中在一起,听起来犹如敲击着树叶的浩大的雨声。因为都是干枯的阔叶,才会响起喧骚的回声。生着白癣般苔藓的石台上,落下的叶子都很宽广。

热带的阳光如军团一般麇集各处,千刀万箭,毗连无边。太阳的反射形成树隙间斑驳的日影,围绕在他的身边;而真正的太阳,看之迷茫,触之灼烫,从密林的彼方包围过来,那感觉,即便立于石台之上,也能切实体验得到。

此时,勋发现石栏之间有一条绿色的小蛇探出头来。从那里长出的蔓草,倏忽伸开了蔓子。这是一条蜡一般的似绿非绿的相当肥硕的蛇,光闪闪的。这条蛇富有人工的色彩,这才觉察不是蔓草的一部分,但为时已晚。看样子,蛇正想盘住勋的脚踝,刚一意识到,早已被蛇咬住了。

死的寒颤从热带正中央浮升上来。勋浑身发抖。暑热猝然被遮盖,蛇毒驱走全身血的灼热,每个汗毛孔都于死的严寒中愕然惊醒过来。呼吸只有艰难的浅吸,吐气极不充分,因而,吸气也就越来越浅了。其间,这个世上,已经没有进入勋的口中的气息了。但是,生命的运动仍在全身敏感的颤栗中持续。出乎意料,肌肤犹如被骤雨扑打的池面,水波激荡。“不能这样死去,应当切腹而死!如此被动、可怜,因自然小小的恶意而死,实在不值得!”勋这样想着,身子仿佛是锤子敲不碎的冻鱼,像石头般坚硬。

勋醒来时,发现自己踢开了被子,横躺在早春时节寒气逼人的微明之中。

他还做了这样的梦。

这是一个奇异而使人不快的梦。这梦,残留于心灵的一隅,怎么也拂拭不掉。梦中,勋变成了女人。

但是,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变成了女人。或许已经盲目,只能用手抚摸自己的身子,没有其他检验的方法。他感到,世界仿佛翻转过来,自己似乎从午睡中醒来,身子渗出了微汗,倚卧在窗边的躺椅上。

或许是以前蛇梦的重演吧。耳边听到了密林的鸟鸣,苍蝇的飞翔,落叶骤雨般的萧骚。接着,勋想起曾经一度打开过父亲珍爱的白檀香烟盒,闻到过白檀木的香气,蕴含着悒郁、寂寥,古木特有的腋臭似的甘甜。勋蓦然想起梁川田间小道上篝火黝黑的灰烬,两者的气味差可比拟。

勋感觉到,自己的肉体缺少明显的棱角,变成一堆柔软摇荡的肉了。他的体内充溢着温润而绵软的肉的雾气,一切都模糊不清,不管哪里都寻不到秩序和体系,也就是没有柱子。以往,他周围闪烁不定、不断赋予他魅力的光明的碎片消失了。欢乐与不快,高兴与悲哀,全都像肥皂一样,滑过肌肤,肌肉恍恍惚惚地尽皆浸渍在肉的浴池中。

浴池决不是囚室,随时都能出来。但慵懒的欢悦之余,就走不出来了。因而,永久浸渍的状态,永远不出来的状态,就是“自由”。所以,眼下,没有任何东西严格地约束他,控制他。白金绳索一般十重二十重捆绑他的东西松解了。

以往理所当然的存在,一概变得毫无意义了。

正义本该像一只苍蝇跌落进白粉盒里,窒息之后而献出生命,可是又被撒上香水,鼓胀起身子。荣光全都在温湿的淤泥中消融了。

晶莹的白雪尽皆化去,自己体内淤塞着春泥。这春泥徐徐成形,变成子宫。自己不久就要生育了,勋想到这里,不由战栗起来。

一种催促自己开始行动的那股激烈的充满焦躁的力量,曾经不断和暗示着广阔荒野的远方的呐喊互相呼应,如今,这股力量已经丧失,呼声也断绝了。代之而来的是,没有呐喊的外界逐渐靠近,接触。届时,自己也懒得离开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