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3/4页)

“五·一五事件”以来,家境一下子富裕起来,但饭沼叮嘱妻子,决不可告诉勋。至于塾里的财务,饭沼也一概不向勋交待明白。饭沼说,等勋长大成人,该交待的总要交待的,可是家计变宽绰之后,美祢不得不瞒着丈夫,背后多给儿子一些零钱供他花销。

“可要瞒着父亲啊。”

美祢从腰带里掏出一张折叠的五元现钞,悄悄从矮桌底下递给吃完饭的勋。

勋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含着微笑道声“谢谢”,然后迅速揣进蓝白花布的衣襟里,他似乎很珍惜脸上泛起的微笑。

——靖献塾位于驹込西片町一角,是十年前买的,本来是一位有名的油画家的宅邸,将另外一栋宽阔的画室加以改造,扩充为神殿和会堂,原来供好几名内弟子居住的堂屋的一部分,誊出来给塾生居住。里院的池子已经填平,准备将来建设武道场,眼下临时在会堂练习武道。可是地板的弹性很不理想,勋不喜欢在那里练习。

为了不使勋和塾生疏远起来,饭沼总是叫儿子每天上学前同大家一起洒扫庭除。饭沼用意微妙,他既不使塾生把儿子当成少爷,也不让他们将他看作同僚。饭沼小心提防每个塾生同儿子过分亲密。他要叫塾生们养成这样的习惯:可以向塾长表白一切,而对夫人和公子不能敞开胸襟。

话虽如此,但勋还是主动同最年长的塾生佐和亲切交流。佐和为人乖戾,把四十岁的妻子撇在家乡一个人来到这里。他身体肥硕,性格滑稽,一有空儿就阅读《讲谈俱乐部》,每周去一趟皇宫前,跪在碎石地上磕头。他说随时准备为朝廷效力,所以每天精心洗涤衣物,打扮得干干净净的。有一次他和年轻的塾生打赌,米饭里撒上跳蚤药吃了下去。倒也平安无事。他替塾长传话时,总是驴唇不对马嘴,弄得人家无所适从,为此经常被塾长斥骂,可他一句话不回,倒也难得。

勋留下母亲收拾碗筷,沿着走廊前往会堂。中央的神坛上有神殿的白木门扉,隔着帷幕,供奉着天皇和皇后两位陛下的像。勋站在会堂入口,向那里顶礼膜拜。

顺着塾生们的指点,饭沼远远瞥见儿子的身影,他觉得儿子的行礼时间太长了。

每月例行公事地参拜明治神宫和靖国神社时,儿子总是比别人更加长久和认真,而且一概不对老子讲明干了些什么。想当年自己在松枝侯爵府邸,每天早晨跑去“拜宫”,满怀诅咒和愤懑,念念有词,那是为的什么?同那时的自己相比,勋的身份堂堂正正,按理说,他不该如此怨愤尘世,诅咒人生。

勋看到画室那面宽阔的采光玻璃天窗,紧贴着阴沉的天空,将水槽内浑水般的光线映射在忙着变换座位的塾生身上。

椅子和长条凳已经摆得整整齐齐,唯独佐和总是像平素一样袒开肥满的胸脯,把相同的椅子摆了一遍,看看又摆了一遍,实在是白费力气。

饭沼没有对佐和大发脾气,因为他正忙着整理讲坛,从黑板沟槽内一根根将粉笔掏出来,表情怪异地察看一番。

身穿小仓织锦裤裙的青年们,搬来桌子当作讲坛,铺上缎子桌布,摆上松树盆景。天窗的光线照射下来,青瓷盘蓦然变成琉璃色,里面的松树也恢复了生机,迅速展现着光亮的针叶。

“呆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

饭沼从讲坛上回头向儿子喊道。

——这堂御诏敕令讲课,勋的朋友井筒和相良也来听了。散会后,勋领他们到自己房间。

“快让我们瞧瞧。”

小个子相良用食指将那副大眼镜向上推了推,像黄鼠狼似的满怀好奇,凑过湿漉漉的鼻尖儿说道。

“等等,今天我拿到一笔数目可观的军费,回头请你们客。”

勋有意卖关子让他们着急,少年们的眼睛炯炯闪亮。他们以为,这么一来就会大功告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