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本多回到家里,吩咐妻子为客人准备晚餐。他睡了会儿午觉,梦中出现了清显,两人为再次见面而高兴,正要搭话时,本多醒过来了。他丝毫不为这场梦所动,那只不过是昨夜的思路残留于疲倦的脑际,描绘出一幅图像罢了。

六点钟,饭沼父子来了。他们背着旅行包,说是要从这里直接去火车站。

坐下来之后,本多和饭沼谈论起最近的政治和社会现象,谁也不愿立即回到往昔的话题。不过,饭沼顾及到本多的职业,没有明确显露出对于现实世界的一番慨叹。少年勋正襟危坐,双拳置于膝头,聆听父辈们的谈话。

昨日剑道比赛时透过防护面罩炯炯有神的眼眸,如今闪耀着清澄、敏锐的光芒。这副目光一旦回到寻常家庭生活之间,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这是一双时常怒目而视的眼睛,在此种场合,只要被他瞥上一眼,就会感到非比寻常。

本多和饭沼谈话的当儿,不愿意看到那副眼神。他真想提醒那位少年:“对于这样的谈话,你的目光极不适宜。”这样的目光和日常生活中细微的变化无缘,因而,过于澄澈的目光使人感到是在责备自己。

人们对于共有的往事,可以狂热地谈上一个多小时。但是,那不是会话。孤立的怀旧之情,只有找到可以分享自己的对象,方可进行长久的梦幻般的独白。各自的独白继续下去,不久就会发现,眼下的他们并不具备任何可以互相交谈的共同话题。两个人只是站在桥梁断绝的两岸悬崖上。

同时,又无法忍耐沉默,话题只好回到过去。本多忽然记起,饭沼曾经在右翼团体的报纸上发表过题为《松枝侯爵的不忠不孝》的署名文章。于是问他,为何要写这篇文章。

“噢,您说那个?其实,我向多年照顾我的侯爵发难,也是犹豫了很长时间。我写那篇文章是怀着死谏的心情,一心只想着国家啊。”

这种不假思索、张口而出的回答,自然不能使本多满意。本多告诉饭沼,清显读罢那篇文章,觉察出饭沼的用意,非常怀念他。

于是,饭沼多少有些醉意的脸上,明显露出令人十分困惑的感动之情。他的八字须微妙地震颤着。

“是吗?少爷是这么说的吗?他到底还是了解我的内心的。我写那篇文章的动机,该怎么说才好呢?我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少爷是没有任何罪过的,即便牺牲侯爵,我也再所不顾。我害怕这样放着不管,少爷的事就会流传到社会上去,可能会给少爷惹来意想不到的灾祸。我考虑再三,认为抢先揭发侯爵的不忠,却可以避免累及少爷。再说,假若侯爵还有父子之情,他也会主动为儿子承担恶名。没想到,侯爵终于为这件事大动肝火,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少爷既然明白我的一番苦心,我感到十分难得,内心里激动难言。

“……本多先生,您听着,让我借着酒劲儿说下去吧。听到少爷去世时,毫不夸张地说,我整整哭了三天三夜。我很想去参加守灵,跑到松枝府邸,结果吃了闭门羹。想必门房也接到指示,我去出席告别式,又被特派警察赶了出来。最后,我连一支香都没有烧成。

“虽说是自作自受,但这毕竟是我一生的遗憾,事到如今,我依然经常向妻子发牢骚。那位少爷真是可怜,直到死都未能如愿以偿,年纪轻轻二十岁就这么没了,一想到这些我就……”

饭沼从怀里掏出手帕,揩拭着满眼泪水。

本多的妻子出来斟酒,她也说不出话来。少年勋大概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态,停下手中的筷子,默默低着头。

明亮的灯光下杯盘狼藉,本多隔着饭桌,目不转睛地远远凝视着饭沼。饭沼的一片真情,看来是无可置疑的。假若这是真的,假若他的悲伤发自心灵肺腑,他就不会知道清显的转生这件事。要是知道了,他的悲伤就会变得不纯、暧昧和缺乏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