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第2/3页)

安华好不容易把狗都带出大楼,得留神别让它们尿在外头的走道上,六十几岁的人了,成天都感到疲惫,但还是得遛狗啊。一日六趟,情不情愿都得去。她随身都带着包包,里头有水壶、报纸、塑料袋、狗粮猫粮。以前都到公园遛狗,现在搬到这里来,走回原来的公园得快半小时,她一天得遛七八趟狗啊,只能在附近学校的外围环绕。这段路可惊险了,狭窄车多,要过好多个红绿灯,那边很多人在健走,但这些人可不欢迎狗,可是大楼里有个专卖腊肠狗的女孩,每天早上一行三人推着牵着抱着,共六只长毛吉娃娃,电梯里的大人小孩立刻喊着“好可爱啊”,她的狗一出门还没上出租车就尿在地砖上了。

三年前,她的几只老狗同时发病,肾脏病、心脏病,还有一只得了癌症。那年真是倒霉,病的病,伤的伤,碰上女儿要出嫁,说要老妈妈帮忙赞助房子头期款。为了养狗,她早已把退休俸一次领出,花掉大半,为了医治老狗,每回都是三千五千,动辄上万的治疗费,一年过去,她的老本全空了。

她把住了二十年的公寓卖掉,换间小房子,剩下的几百万,一半给女儿,一半留着养狗,哪知道,一房一厅还要兼厨房阳台的格局真难找,而且她不想离开这一带,狗儿都熟悉了,离公园近遛狗也方便,公园里几个狗妈妈是她仅剩的朋友,虽则她们跟她不同,人家都是养一两只,宝贝得要命,她则是越捡越多。白白是被捕兽夹夹住,后脚掌截断半个,后来前脚膝盖也坏掉,目前又瞎了。多多则是被车撞倒扔在路旁,邻居叫她去救的,当初可是在台大医院花了大钱做手术啊,那时多多才三个多月,能活下来是奇迹。其他的,瘸腿、瞎眼、暴牙,即使她这么爱它们,也知道一般人看了只会怕。这些年陆续送走一些老狗,其他狗也迈向老化,她想她不要再收任何狗了,她老了,穷了,就跟这些狗一起终老吧。但住在这栋大楼真不行。大姐房子保养得好,当初也请人装潢设计,三十二坪空间,前后阳台,木质地板,要光线有光线,要视野有视野,楼下就是公车站,走十分钟就到捷运站,旁边就有菜市场、量贩店、便利超商,生活机能多好啊,大楼附近有家小儿科,每天菜市场似的爆满,她也去拿过心脏药、睡眠药,医生斯文有礼对病人亲切得不得了。结果一次在大楼里遇到医生,那人一看见她带狗,立刻拿出手帕捂住了口鼻。

她怕自己的狗毁了大姐的木地板,虽然大小便都训练得去外面,这也是她会这么累的原因,有几只狗,宁愿憋尿,也绝不肯在屋里尿尿,连阳台也不行,于是不管刮风、下雨,甚至台风啊,至少也得带下楼遛一遛。她穿着雨衣,狗都淋湿,路人看他们像疯子。

幸好大姐也是爱狗的人,虽然没她这么投入,长年来需要车载狗看医生,都是大姐帮忙。钱的部分她也资助了不少,亲友中唯有大姐不曾对她养狗的事有过微词。她天生爱狗,但真正理解了狗对她的意义,是丈夫去世那年,如果不是为了照顾那些狗儿,她说不定就随他去了。那时她只有四条狗,屋里就她跟女儿,狗都还年轻,一次她去上班晚归,小偷从阳台爬入,大狗如如立刻对着窗户狂吠,直至把小偷吓跑。狗儿是天使,是恩人,是她后半生能继续爱生命的原因。

但住在这里不行。这里的人太讨厌她的狗了。

每每走出电梯,走进大厅,那光洁的地板,挑高天花上垂吊的水晶灯,柜台后表情一模一样的保安人员,身旁高跟鞋叮咚响亮的女人。她觉得自己不属于这儿,且人人都这么感觉,即便大姐是小区管委的会计委员,也无法使她摆脱歧视的眼光,光是她的衣着,她的狗,她那身畸人的模样,都使这么敞亮的大厅蒙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