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第2/3页)

习惯就好,他这么对自己说,看女儿女婿把旧屋子整理得那么漂亮,连小娃娃都有自己的房间,也该为他们开心,他这老爸也没啥留下给她,就一个三十年破房子,他住这大楼,顶多也二十年吧,说不定过几年他就搬去东部的赡养院,逍遥自在了。要习惯这楼不容易,只是忍耐罢了。

没想一日他去中庭洗衣房在花园空地遇见了林爱娇。

六十几岁也算老太婆了,可人家一点老气也没有,在那儿神清气爽打八段锦,脸蛋身材保持得丰腴娇美,真是爱娇。以前在后面新村住的时候,林爱娇开了间水饺店,二十年老店,他是常客了。他们俩是同乡,可以谈点依稀的往事,她老公是个湖北佬,凶得什么似的。那时早晨大伙常在小区公园打太极,他们俩就是有话聊。当时他还有老婆,心里啥也不敢想,只是每天见着就开心,有说不出的默契,后来突然不见林爱娇出现,原来是搬走啦,这不见就是五年。李锦福搬到大楼来,一个月就让他碰上林爱娇,她好像变得更娇美了。

爱娇住在A栋十九楼之七,跟儿子媳妇一起,老头子死后,他们把旧房子卖了,到这里买公寓,林爱娇倒是没半点抱怨,组了个八段锦班,还开读书会,假日时去附近登山步道,日子充实快乐。“老头子死了我就重生啦!自由自在。”爱娇说,“时间都不够用啊!”林老师早上练功,下午在康乐室给几个老人气功治疗,他每天报到,像混杂其中多少个好色老头是冲着爱娇而来,现在他单身,爱娇没伴,老交情还在。

怎么开始?谁先开始?老到这地步,还可以爱吗?人生还有机会找个老伴,做点什么令人感到快乐的事吗?他一直犹豫不决,反倒是林爱娇起了头,约他星期日阳明山健走。那段时间,大楼发生了命案,人心惶惶,爱娇却对他说:“命案发生之后,我突然觉得想做的事都要敞开心来,尽情去做,你说好端端地在屋里都有人可以闯进来杀死你,人生还有什么可以保证?但生命越是无常,我越是要把握生命。”他们在餐厅里吃土鸡、野菜,聊着旁人的生死,一点不忌讳。他对爱娇说了住高楼不踏实的心情,爱娇笑他:“什么踏不踏实?踏实的人住哪都踏实。拐个弯想,脚上踏的就是地,安定下来就是家,住几楼有什么差别,我们都是逃过难的,吃过多少苦,现在可以有这样的高楼看夜景,有人帮你收垃圾,楼梯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跟住饭店一样,操什么心?”爱娇几句话,惊醒梦中人。

第二次,爱娇说得到几张乌来泡汤券,他心里有底了,只是,怕得不得了,羞啊。

他心中沉积几十年的热情,突然被点燃,不就像那把摩天楼之火吗?除了往上蹿升,把所有一切都熔化,没有消弭的可能。他惊讶地想到逃难的日子,想到多年前第一次回大陆探亲,想到妻子的死去,自己的鳏寡孤独,过去的人生好像并非是他亲自走过的,太多剧痛,突如其来的转折,太多电视电影才会搬演的曲折剧情,却又在中年后突然陷入完全的平淡,日子重复又重复。起初还能靠着工作麻木,后来,他走进这座楼,真像是坐牢似的,断绝了一切希望,他居住在一个跟自己全然不相称的屋子,有点惧高的他往窗玻璃外看,会觉得恍惚,人生已经快要走到尽头,却连安稳地站在地面上,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都做不到吗?但为什么爱娇活得那么好?为什么一样住摩天楼,他浑身不自在,爱娇却像重获新生?他不知道,但仅仅是换好干净的衣裳,搭电梯下楼,在大厅等待爱娇出现,他衰老的身体突然也硬朗起来。其实他一向身体好,膝盖老毛病也没太困扰他,这段日子打太极也有点效果,他从电梯走出来,第一次感到完全不晕眩,甚至觉得这么快速很顺畅,柜台管理员对他点头,他也微笑响应。傻了吧,他想,都看得出来他在恋爱,枯木逢春,羞死人,可他没脸红,没尴尬,直挺腰杆往前走。爱娇已经在门口等待,她一身轻便,身材还是那么丰美,站在门口,像春风似的对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