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双面生活(第3/10页)

哪来的奇思怪想,那时他十七岁,美宝也不过十一岁啊,这些奇怪思想或许是直觉,或许美宝太美,春丽太怪,这样一个母亲,像是会出卖自己的小孩。

就像他自己的母亲,某种角度来说,这两个丧夫的女人,是最辛苦,也是最危险的。

他没见到长大的美宝,也不知她来不来得及长大,暑假结束,春丽跟上一个做买卖的男人,带着孩子跟他走了。

少年时代,连他自己都已经遗忘的村野生涯,那荒山野村里连空气都显现一种薄凉,语言里显出的粗鄙,那些人际间的看似亲切实则刻薄,人际间的锐利能伤人于无形,他似乎特别能感受美宝的遭遇,因为他自己也是父亲离世之后眼看着柔弱的母亲如何变得狡猾与世故,如何在村人与亲戚的冷眼底下辛苦求生。他庆幸自己考上大学后,母亲透过关系找到了在台北的工作,他们卖掉房子,离开了那海滨野村、父亲的故乡,像逃跑似的。

有时忆起旧事他还可以感到遗留的慌乱,原本是很平静的一家子,半数时间都在海上、总是不在家的父亲,每回遇上台风,母子俩总是紧张地听收音机、熬夜看电视新闻,大概是寻常乡村生活里,最接近“恐惧”的时分。记忆中父母亲感情非常恩爱,不出海的日子,他们就是一个简单和乐的小家庭,父亲带着妻子儿子搬离大家庭的三合院,租赁一座小透天厝,不顾老家众亲人的反对,三人世界那般,在这个人与人不是亲戚就是朋友,即使不认识也听说过,好像谁谁谁都可以随意地推开你家的门,进来串串门子,人与人几乎没有距离可言,毫无秘密能够保守的“乡下小镇”。犹如他们三人过着“太过幸福”的私密生活,以致得到了“报应”,父亲死于一场海难,船东破产,求偿无门,此后,从祖父母、伯父、姑姑到大堂姐,从镇长、镇代表到渔会总干事,几乎谁都能借由“慰问”之名,探进他们紧密的门窗。

父亲死去,结束了他的幸福童年。母亲从一个温婉的女人,先是面临失去丈夫的痛苦,继而又因补偿金迟迟不到而感到悲愤忧伤,花了很长时间争取补偿,与镇上的人几乎都闹翻了,之后拼了命挣钱、性格开始变得疑神疑鬼、落落寡合。有接近五年的时间,生活是疯狂的,他弄不清自己的身上发生什么事。他看见母亲的脸变形,因为悲愤、不安全感,因为寂寞与孤独,因为贫穷与孤立,生活成了无尽的长夜。母亲几乎总是在为钱烦愁,春丽来了之后,她像要抓住什么机会般,一步步把裁缝店变成了卡拉OK小吃店,春丽一家走后,母亲继续营生,甚至公然让外地来的女孩在后面小房间陪客。他总是怀疑,有些时刻,母亲是否也下海去赚?但他蒙上眼睛捂住耳朵,只是拼命地读书,设法要通过“读书”使他逃离这个恐怖的小镇。

成年后他体内还深植着那份被父亲遗弃的焦虑,使得他立志要成为一个“绝不辜负”的男人,想不到,他在结婚三年半就与美宝重逢,他从一个顾家的男人,变成了有“两个家”的男人。

大森遇见美宝,是在分别十七年后,中午有客户跟他约了在他住家楼下阿布咖啡谈事情。大森搬来这么久,根本没去过那家咖啡店,而客户在隔壁栋大楼上班,听说大森不知那家店,惊讶地说:“你不知道你们楼下的咖啡店有美女?店长是个大正妹,你竟然都不知道?”客户说因为知名的“美女店长”,他每天光顾阿布咖啡,还办了储值卡,公司里的男同事有人在追求她。“真的很正,没当明星真可惜,不过当了明星我们也没机会喝到她的咖啡。”客户说。

怎么正的妹,都不干他的事,大森一进门时还没认出来,直到听见客人亲昵地喊着:“美宝,焦糖拿铁!”大森抬起头,是钟美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