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日光露台(第2/5页)

因为长期不出门,她有许多时间都待在那个露台上。那是她唯一与户外的联系,可以聆听外界声响,感受天气的变化。露台大,有桌椅、花草、阳光,空气流通,与外界相闻。天气好的日子,她白天几乎都待在这里,听音乐、写作、上网,甚至运动,有时也在这里看电脑里的影片,更多时候,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在躺椅上,安静谛听,不遗漏外面一丁点人世间的声音。远远地,更远地,都收纳进来,喇叭声、汽笛声、宣传车、广播,对面的保安大队时常传来口令似的短促单句,有时什么也没有,几分钟的空当吧,那时她真感觉自己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了,连一点噪音也不肯来陪伴她,然后忽然地,好像听见鸟啭,空中飘来一丝清脆悦耳的声音,但那是不可能的,二十八楼离地面多远,但又确实有。这些年她感觉自己听力都变好了,但也可能是幻听,她甚至听见有人在对话、吵架、哭泣、欢笑,然后,一切又恢复正常。二十八楼听见的外界声音,也不过只是地面上隐约的汽机车引擎声响,混杂着街市人声,各种喇叭、广播、器械、施工、宣传……无论是什么声音,都搞混成一团几乎像是灰色的“声云”,往上飘浮,来到她的露台时,已经稀薄难以辨识,只感觉一种类似梵唱的嗡鸣,空气轻微的震动。

城市就在她脚下,深夜时间,她走出属于她一个人的户外,奇怪为什么在这里就不会发病?或许因为无处可去吧,没有出路的地方,才让她安心。她于黑暗中站在围墙边,往下望,左手边,是高速公路的车流,与新店方向的城市夜色,是人们最喜欢的夜景。灯火、车头灯、霓虹,她已经见识过上千次了,她喜欢吗?不知道,夜晚她容易感到悲伤,她可以看见那千万灯火中千百人生,而是否有人也如她这样,是自己的囚犯。

如果不出阳台,把屋里的气密窗都关上,等于是与世隔绝了。即使把窗打开,住在空中高楼与住在矮楼有何不同?她想,如果不是住在这个高楼,或许更有机会到外头去吧。她记起以前大学时代与同学一起分租的老公寓,顶楼加盖,得爬五楼,冬冷夏热,年轻时好能吃苦,室内一台老冷气,怕耗电都舍不得吹,三个女孩分租那层十坪大的铁皮加盖,外头庭院种花,屋檐下搭棚子煮泡面、玉米浓汤、冷冻水饺,冬天吃火锅。某人的男友帮她们架了秋千,搭了花棚,夏日凉风里,好多朋友来玩,塑料小孩游泳池戏水消暑,铁架烤肉夹吐司,折叠桌摊开,摆上冰凉凉的啤酒、工业用大电风扇摇头晃脑地吹出热风,某人老爸留下的古董黑胶唱机里传出的老派音乐声,女孩凉快的露背洋装、男孩们吊嘎衫抽烟弹吉他。那时的吴明月还不会化妆,一头长黑发、背心加短裤,也抽烟喝酒弹吉他,也有帮忙串肉翻烤茭白笋,谈着最适合二十二岁夏天那种朝生暮死的爱情。五六人会站在露台上望着对面的奢华公寓,各自指点着比他们或高或低的建筑,或新或旧,其中一户,大喊“将来我要住那一栋”。或更远方,有人指向山,有人指向海的方向,有人指着天空,说要到外国去,大伙哈哈笑着,有些酒醉,狂妄指画着未来。

那时的她,不曾想过将来自己会困居在母亲的空中楼阁里,身边不再有欢声笑语,暮死朝生的爱情已与她绝缘。不过十年后而已。

但如果不是在高楼,不是这样地与外界隔绝,她会更难以忍受自己的“异样”,想着只要走出门去,就是外面世界了,但却怎样也跨不出这一步,那种无力感会不会更令人痛苦?

不知道何者为佳,无法比较。

她所知的只是,慢慢地,就变成了无法出门的人,与自己相关的人越来越少,她逐渐失去了友谊、爱情、亲情与世上其他所有人际关系,因为这个叫做惧旷症的疾病,将她与世间其他人都隔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