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的罗生门(第2/2页)

在《摩天大楼》里,钟美宝的死亡彰显了陈雪的恶的谱系学。一个花样年华女子的猝死在在引起大众的慨叹和不舍。缉拿元凶、绳之以法,俨然是除恶务尽的必要手段。然而陈雪暗示,作为“恶魔的女儿”,美宝就算死得无辜,也不能置身事外。这就引起了小说辩证的两难。美宝温良恭俭的生活里有太多暴烈的因素。她苦苦与人保持距离,甚至借不断迁徙藏匿行踪,但她的隐忍却反可能是杀身之祸的诱因。另一方面,她在爱欲的漩涡里铤而走险,一次次试验死亡与屈辱的极限,显然迫使我们思考她死因的其他可能。

而陈雪的野心仍大过于此。按照推理小说公式,她让小说一系列证人说明自己和死者的关系,也澄清犯罪嫌疑。这些人证包括了美宝的男友,与她有染的其他情人,暗恋她的咖啡店女同志员工等。吊诡的是,他们明明有自己与命案无涉的证据,却又同时承认自己“不无可能”就是谋杀犯。他们的自白是出于什么动机?面对美宝的尸体,他们可能既是无辜的却又是有罪的么?

恶是有传染性的。恶魔的女儿哪怕再天真无邪,难保没有自噬其身的基因。与美宝来往过的人,怎能不受波及?他们觉得罪过,不仅是因为“我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而是理解自己曾被美宝勾起非分之想,或的确做出越轨行为。尽管日常生活遮蔽了种种生命暗流,美宝的神秘死亡却陡然提醒当事人所不能身免的共犯结构。小说结束时,真相似乎大白,但凶手何以下此毒手?

谁知道为什么?知道了为什么,是否就可以抵消罪恶?理解犯罪人的心理过程,为的可能是宽慰还活着的人,然而,如果那就是根本的恶呢?

陈雪过去的作品围绕家族丑闻和个人情史打转,还未曾如此深刻思考恶的谱系的社会性。在这个层面上,摩天大楼的隐喻最明白不过。这四栋大楼组成的超级小区表面熙来攘往,其实关上了门,每个住户也都关上了自家的秘密。但果真如此么?户户相通的管道线路,无所不在的保安体系,让私人生活总已进入公众领域。当美宝尸体在她的房间里逐渐分解时,其他的住户呼吸着共同排气口排出的新鲜空气。

恶是有弥漫性的,甚至成为生存的“根本”。美宝的命案曾让大楼小区喧腾一时。但时过境迁,一切恢复常态。“无论是住户还是……过客,偌大一栋楼,吞噬了一切,再将这一切消化吐出,人们很快就会把她遗忘。”在《摩天大楼》的最后一部,陈雪以速写方式记录大楼一个月又一个月的变化—或其实没有变化。一切的一切仿佛就是鲁迅所谓“无物之阵”的循环。这是小说家对恶的考古学最后的感喟了。但绝望之为虚妄,恰与希望相同,陈雪必须写出反抗绝望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