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第2/3页)

隔离了两个月后,父亲精神方面果然出现了一些紊乱的迹象。有一天工作组的女同志找我母亲谈了话,承认我母亲的推测有点道理,她说父亲近来的举动很反常,他拒绝交待问题,动不动就要褪裤子,让工作组检查他屁股上的鱼形胎记,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令人难以接受。工作组约请了精神病医院的医生对他进行会诊,怀疑他染上了突发性的精神疾病,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他们决定提前结束对他的隔离审查,通知家属去领人回家。

那天我和母亲站在旅馆的三楼走廊上,等着那扇漆成绿色的铁门打开,等了很久,父亲弯着腰出来了。他一只手提着个旅行包,另一只手里拿着象棋盒子。多日不见阳光,使他的脸有点浮肿、有点苍白,乍看白白胖胖的,细看一脸倦色。他看了看我母亲,目光热切,母亲扭过了脸,那目光马上就胆怯地一跳,跳到我身上。刹那间,他看我的眼神让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那么谦卑,那么无助,我觉得似乎我是他爹,他是我儿子了,他犯下了严重的错误,正在讨好我,乞求我的原谅。

我不知道如何原谅父亲,正像我不知道如何惩罚他一样。我跟着他往楼下走,看见父亲弯着腰下楼梯,步履谨慎,体态笨拙,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这与他两个月来的阁楼生活有关,他低头弯腰走路,已经习惯了。我注意到了他身体的这个变化,我提醒他说,爹,你不在阁楼上啦。他狐疑地看我一眼,我知道呀,我出来了。我说,那你为什么还弯着腰走路?父亲说,我弯腰走路了吗?我说,弯了,弯得像一只大虾米。他一惊,紧张地昂起头,挺直腰背,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瞬间损伤了父亲的肢体组织。我听见他突然啊呀叫了一声,扔下了旅行包,又扔掉了象棋盒子,父亲的身体似乎在刹那间折断了,他用一只手托住了后腰,一种极端痛苦的表情掠过他的面孔,疼,疼,怎么那么疼?他的目光求援般地望着我母亲,嘴里嘟囔着,我就挺一下腰,背上怎么会那么疼?

我母亲俯身去提地上的旅行包,似乎没有听见父亲诉苦的声音,她说,你往包里收拾什么东西了,咣啷咣啷的都是什么呀,肥皂、茶杯,都该扔的,还带回家干什么?

我上去扶住父亲,他瞥了母亲一眼,大概是等着母亲去扶他,母亲提着旅行包站在走廊里,扭过脸,一动不动,看上去她对父亲的身体有点戒备,有点厌恶。父亲镇定下来,他推开我说,不用你扶我,我就是腰出了点问题,还没残废呢。

我在楼梯上捡拾散落的棋子,看见父亲的脚上还穿着秋天的塑料凉鞋,一只脚上套着尼龙袜子,另一只脚上是白色的纱袜。他缓缓地把腰背弯下来,一点一点地往下弯,一边往楼下走,一边喃喃自语,没关系,就这样弯着走,背上不太疼,就弯着走吧。

外面的天空很黯淡,空中飘起了冷雨,雨中夹着小雪。父亲站在旅店的棚檐下,看着泥泞的街道,看着街道上仓皇奔走的行人,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说,你们有没有带口罩来?

没带口罩。我说,为什么戴口罩?你脸上怕冷?

他不是怕冷,是怕见人。母亲冷冷地说,口罩没用,戴不戴口罩,别人都认得你,戴不戴口罩,你都一样没脸见人了。

父亲苦笑着,他的目光畏葸地落在母亲的脸上,丽敏,我对不起你。这个道歉的声音来得很突兀,一口痰塞住了他喉咙,他清了清嗓子,丽敏,我对不起你。这句话他重新说了一遍,说完他松了一口气,我母亲却像一簇压抑的火苗见风燃烧,因为父亲不合时宜的道歉,她愤怒得浑身颤抖起来。

对不起我算什么?你是对不起你自己,更对不起组织对你的培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