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雍正的《大义觉迷录》(第2/2页)

假使这书有另一个写法:雍正以治世之尊,选几名硕儒重臣来一番君臣晤对,话题绝不涉及宫闱秘闻,只谈“雍正改元,刷新吏治”的施政纲要。经过一番宵旰努力“振数百年颓风”的成就;打击朋党奸邪时不得已的苦心……如此正面文章或称“圣心语白”,或叫“矜念苍生”之类的名目,堂皇颁之天下……那结果肯定好了去。一句话,这书见小不见大,有点受冤媳妇儿叫街洗冤的味道,嚷嚷得天下都听见了,却都是他的家务事。

但作为小说家,这种做派可帮了我的大忙。据书中语气、缠绕家务的心理透视,明摆着的:雍正是个口似悬河、伶牙俐齿的人;雍正是个性格急躁的人;雍正是个孤芳自赏的人;雍正是个刻薄爱计较小是小非的人;雍正是个勤于政务,但绝不任劳任怨的人;雍正是个大喜、大怒、大恩大怨都不遮饰的人……弑父、逼母、杀兄、屠弟、贪酒、好色、诛忠、任佞……什么“传位十四子”、“传位于四子”的传说,在雍正活着时,已是沸沸扬扬、满天下皆知的事了。这些事情并非稗官野史小说家言的发明——简单列举就大白了这么多,深层次挖掘,书里的“消息”就更多了。

由此可知雍正是个“不会事”的人,怒火填膺时什么话都说,对谁都说。说到能干苦干,他是第一流人物;推到深沉,他也是第一流的浅,浅得令人吃惊。乾隆口口声声最佩服“圣祖”(康熙),“以圣祖之法为法”,心里暗示必是不佩服父亲雍正,不肯“以雍正之法为法”。

爷孙两个雍雍穆穆圆融无间的关系。帷幕后头的有点儿“那个”,也就不言而喻了。

这部书还有点“尾声”。“反面教员”曾静、张熙多活了六年,到处去宣讲《大义觉迷录》。雍正去世,乾隆一登位便杀掉了他们。理由是雍正虽然仁慈,我却不能不孝,他们那样诋毁父亲,当然要杀掉他们。翻开《大义觉迷录》,雍正对此却早防了一手。他说要饶曾静,“朕之子孙将来亦不得以其诋毁朕躬,而追究诛戮之”。为了强调这一点,他还举了吕留良的例子,说康熙在世并不知还有个吕留良,若是康熙赦免了姓吕的,“朕亦自遵旨而曲宥其辜矣”。这爷孙俩到泉下见面,此案不知如何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