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革命军北伐(第2/2页)

中央与地方的相处,亦不能一门心思学西洋。西洋的中央集权或地方分权皆只是权力关系的规定,原从其封建蜕变而来,依据对内征服的程度及对外御侮的需要作成的,故中央与地方皆其权力有限制,而各各是个不完全,虽再加上现代产业的国家机关化而益益中央集权,亦总是使人不舒服的。中国则过去天子的是朝廷,而诸侯的乃至郡守县令的亦皆是朝廷,却又侯国之相与郡守县令皆由中央任免,都遵守中央的法度,若论地方权力之大与中央权力之大,皆莫过于此,而作成了大一统,虽有时或藩镇割据,亦只是天下有道则台,无道则离,问题多不在制度,连民国初年的督军团亦如此。

要说制度,则民国初年的督军团实承历朝的方伯藩镇总督制而来,而北伐之后亦冀察、华中及西南皆有政务委员会,山西云南及关外又皆半独立,这都是很自然的,但能不能号令天下仍与集权或分权是两回事。可是国民政府那时要以武力及金融的力量求统一,知识分子又主张要以民主求统一,殊不知用武力及金融的力量也罢,用民主的力量也罢,皆还需有中国政治的好性情,它是传统的,同时它又是新的。其实统一算得什么,西洋那样的也能中央集权,我们是还要能统一得好。

现在想起来,当时国民政府与文化人相处得不好,那毋宁是由于文化人的无知。政府之所为,大体上都是对的,惟有文化人才是歪曲他们自己的感情。国民党就只在说明上太不够了。一部《尚书》,重在记言,说明行事的理,《旧约》里所以说“太初有言”。国民党的言语应该是像风吹花开的风。

当然不止是国民党人之责,而亦是凡文化人之责,应于五四之后来一个更高华的思想运动,才配得起北伐与抗战的。五四的是希腊的精神与十九世纪欧洲的知识。但彼时已是二十世纪的二十年代前后,物理学上的与古文明国史实的发见,一反十九世纪的常识。从来革命的新风,没有像大自然的与文明的发见所卷起的新风那样强烈而显明的。中华民国的革命的言语是要与这个结合起来。

史上每一次的革命的气运都是延续到数十年之久的。北伐后采用美国式的教育,学生为对学校考试制度的反动,与因毕业后没有出路而品气低了。当时是一般文化人的品气都比五四时代的庸俗化了。然而每逢一次新的局面,他们又会忽然地跳出这种低级的情绪,而为豁达的求知。

革命的余势可以到达很远。日本明治维新的余势为西南战役、日清与日俄战役。中国辛亥革命的余势为北伐、抗战,以至于今犹辽辽未央。所以像北伐抗战都有风光,事后令人想念之不尽。革命可以相忘于一个大的行动,尤其是像抗战,那行动就是革命的表现的一切,革命的意思与色相都在这里了。然而也还是要言——革命的新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