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第2/3页)

民国初年的武人出身乡村,而国会议员则出身城市,那时是乡村也兴旺,城市也兴旺,所以城里人也有好风气,而缙绅先生仍是生在“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邑,乃有忠信”这样中国社会的秩序里,并非产业代表而是士。他们虽非产业代表,但是极有中小工商人家的热闹,与世俗礼意的慷慨。他们读孔孟之书,而亦讲事功,亦爱西洋的明亮,此即多出自做生意人的德性。做生意人持家勤俭,因为规规矩矩,所以明白事理,待人接物能平直。再如自己有店,对市面上的行情随时要机变,也没有个对世界新潮流固执不通的。

孙中山先生当年反对那班督军及国会议员,同时却有与他们相往来的余裕。民国初年那班人的豪华,世俗得明亮,不是单靠权位金钱就能有的,还因为有一个时代的风气,那时是街上陌上的众人都眉目清扬。

但这只是长江流域的气象,黄河流域可仍在破落中,而珠江流域则仍是辛涩的,多有刺激性。又且中国政治的性格不许以一地域来制驭其他地域,却要黄河珠江两流域也向长江流域看齐,鞭其后者而进之,才能出现华夏的新一统及其核心。还有满洲,文明的根基很差,而其产业在全国中的比重却日在增大,不过满洲到底不能自成气候,只要黄河长江珠江三流域能一统,它亦就不能自外的。但是这些都不能顷刻做到,所以关内军阀割据,关外更张作霖自成一局面。

而且就在民国初年,长江流域也出了毛病,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发生,丝茶桐油的输出骤落,从太平军那时以来六十年的农村好景遂中断,从此长江流域的农民也陷入长期贫穷了。这很影响政局,前此长江流域是颗定风珠,所以袁世凯做总统头两年里还曾相当一统,但此后则形势急转为南北分裂,长江流域反为只能依违两间,内里也各省独立起来了。

好在时人的动静不单取决于一代的形势,却更生于许多代的大信,所以民国初年亦只是地域的产业及政治尚未能有新的统一,但人们仍觉得是一个中华民国,好比过去春秋战国时、魏晋六朝时、唐末藩镇时、南宋偏安时,局面尽管分裂,人们却仍觉是生在一个天下,这就是文明尚有其不被产业与政治所限,且不被一代的升坠所限者在。而此亦即是汉民族之所以能度劫,好像在现实之外尚有天意策动政治经济及一代形势向好的方面走,且出来得大人如刘邦李世民及孙中山先生等,皆在局面之外更有荡荡世景,亦不单是一代的,而是旷视古今的大人。这就是时势可以造小英雄,而大英雄则能造时势。亦不单大英雄才能,民国初年那样的割据,但是连寻常巷陌之人,亦皆能洒然,不坠河山破碎或天地末日的感觉。

而且就在那时,城市有了新景气,即纱厂的兴起,照亮了一代人心。纱厂比前此的邮电铁路造船与矿,更能带引起许多新的产业,这些被带引起的新的制造业虽然规模不大,是分散的,又大部分仍用手工,但已是生在现代空气里的了。西洋史上新兴纺织业只为外销,其社会资本又偏流,不能这样快带引起本地一般产业的繁荣,而中国的纱厂则是生在众业的枝叶倡条里大朵的花。前此洋布总是要进来不容易,这回即是中国自己开起纱厂,从内里把市场来翻新了,只见联联排排的布庄,大的小的,木机织的,铁机织的,织出像洋布那样的布,生意非常之好。

前此六十年间,长江流域的城市是与乡村丝茶桐油的新繁荣结在一起的,现在丝茶桐油虽衰落了,但城市已有个富庶的底子,所以开得起纱厂,织出来的布也卖给城里人,也卖给乡下人,因为纱厂与城市的及农村的其他产业有了新的联系之故,并非全靠补了这一次世界大战时洋布的断挡,倒是中国自己打开了市场,然后日本人才亦能进来开纱厂,而且战后洋布才也能大量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