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人的潇湘(第4/6页)

浪漫必定违俗,而中国人的世俗则是像《游龙戏凤》里的有酒饭银子。绍兴戏演李凤姐哄那军爷顾看别处,她抢拾了银子,唱:“拾得银子明明亮,叫人好不喜在心。”这就还比现代美国人更活泼。她问有几个客人,生答:“为军一人一骑。”于是点了酒菜。旦唱:“军爷来得长长远。”一面去整酒备馔。她是对的客人,却无端有一种像是对自己人的情意了。而她亦一点不怕男人,因为人间皆是凡人。中国是人与人寻常相见就有亲切的,而爱慕亦只生于这世俗的能调笑与平人的无猜忌里,是非常干净的男女相悦。

中国的人事并且都有这种喜气。龙是恐龙,凤亦是鸷鸟,到了中国就变成龙凤日月旗,还可以绣在女子的花鞋上。在中国文明里,狮子变成狮子滚绣球,虎亦变成小孩的老虎头鞋,笑嘻嘻的很滑稽。新娘房里帐檐上绣的八仙过海,其中李铁拐这样丑怪,亦与何仙姑及漂亮少年韩湘子在一起,能非常调和。

中国民间是虽在忧患之中亦能有喜气吉祥。蒲柳泉的《蓬莱宴》,写海水八千年一干,王母会众仙于海中开宴,有柳树精变做一株垂杨柳,千丝万缕遮荫了楼台殿角,有桃花女化为一树桃花,当筵开得如云如海。王母命仙姬彩鸾去华山采藕,彩鸾奉命去到那里,转过山头,和一个书生差点撞个满怀,她当时心里一动,却两人什么也没说。华山之莲,花开十丈藕如船,她采了就驾云回来了。这时殿上群仙动手开宴,彩鸾一人去倚在栏杆边,思想刚才在华山邂逅的那书生,觉得胡涂,觉得是真的。

她这一动思凡之心,不防娘娘就叫彩鸾:“你去南康府进贤县栖贤山梅花村秀才文箫家,借孙愐的《诗韵》来我看。”彩鸾奉命而去,岂知文箫即是那华山书生,她退回不迭,因为王母已摘了她的云头了。她只得跟文箫进家门,唱:

有缘法,有缘法,就做夫妻也不差,已是惹得娘娘嗔,到了如今还说嗄,到了如今还说嗄。

但是家里贫穷,夫妻商量寻件生意做,还是抄书可以卖钱,文箫说如今时行孙愐的《诗韵》,娘子听了一惊,唱:

我的心事娘娘知道,徒然叫我下九霄呀,又明明指给我一条谋生道。娘娘恣蹊跷,怎知道我就嫁文箫?明对我说他家里也不是富豪,若是难过便把书来抄。娘娘呀,我今才领了你的教。

她马上动手抄。彩鸾在王母那里原是管文札的,所以在行。《蓬莱宴》是山东鼓词,底下就是:

(唱)娘子接了看了一看,揭开本儿掀了两掀呀,铺下张纸,拿过砚砖,伸出玉笋,就把墨研,挽了挽长袖,咬了咬笔尖,低头就写,像那雨点儿一般,一盏茶未冷,字写了几千,转眼之时完了一篇,天下人这样写法谁曾见!(白)却说娘子下笔好似雨打败荷,风卷残云,一霎时完了一篇,一霎时抄了一箩,晌午多已是完了一部。相公惊讶说:怎么这样快!又看了看说:怎么这样精!两人商量拿去卖钱,娘子说:不必订辑,搭起来送在书铺里寄卖青钱六百文。相公说可以值两千,娘子说:看再贵了不发市,一千就卖了罢。

我亡命温州时读到这里,不觉大笑,好像这就是说的爱玲与我。《蓬莱宴》的好,是这样的世俗而清洁,能够滑稽。日本昔时有《狂言十番》,意大利亦有《十日谈》,以及法国莫里哀,俄国果戈理,英国莎士比亚的喜剧,都有一个黎明。但西洋那市民的活泼只如逃亡的女奴那种提心吊胆的快乐,尖狭到必定是丑剧讽刺剧,多靠故事的取巧,不能像《蓬莱宴》的家常。

中国是有这样活泼壮阔的民间,历朝以来采莲采茶采桑,遍地民歌山歌,灯市与游春,皆非西洋阶级社会所能有。西洋要到市民阶级起来才有民间文艺,中国则《诗经》的国风,晋的子夜歌,唐的竹枝词,都是民间的。以庄子的才华,他写的庖丁与吕梁丈夫等亦是齐民。而小说从《搜神记》到《聊斋志异》,许多故事亦是田夫农妇工匠贾人的,其他《征东》《征西》《施公案》《彭公案》《平妖传》《今古奇观》等故事的趣味,亦皆是寻常百姓的,乃至《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的英雄美人亦只是生在万民里,故王熙凤与刘姥姥可以结成至交,刘玄德跃马檀溪,见了骑牛吹笛的牧童可以有身世之亲。西洋的但是平民,中国的乃更是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