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私情之美(第4/6页)

春秋时实有产业的新活泼,才起得五霸。五霸齐桓公为首,齐有鱼盐铜铁纺织之利。秦则接收了西周旧地,渭水流域虽遭犬戎之乱,那产业基础仍然阔大,且有与西域通商为背景。而其与东方经济的往来则经过山西,故晋亦强盛。至于中原的商业通衢则为宋郑所分有,郑亦强过一时。郑是晋楚的通衢,宋则是齐楚的通衢,而且亦是齐晋之间的经济枢纽,又联络燕与中原的商务,故宋襄公亦成一霸。但是宋郑不能像雅典的商业发达即可出人头地,因井田经济不许出现资本的支配作用。全华夏的生产力要靠平面的推广来共同提高,齐楚秦晋皆有广大的地域可以铺开生产力,宋郑则不能,所以其功业亦不及。

楚是与汉文明尚未相习,到底亦难成大事。当年楚成王陈兵周郊,问鼎轻重,有似年轻野蛮的亚历山大骑马入雅典,可是华夏文明比希腊的东西另有一种威严,那曾经使商汤自觉惭愧,使周武王亦晚上睡不着的,现在根器浅薄的楚成王与之觌面相见,更不觉得慌张了。他出发的那天和他的夫人邓曼说:“我心里有些晃晃荡荡。”邓曼听了叹息,而这亦是一个楚民族的叹息之声。

齐桓公本来最有希望,可是他又太被周朝的礼教所压,晋文公亦如此,不敢稍有跌宕自喜,他们都是生在周室的诸侯之中。惟有秦,他有西周的遗产而可以不靠周朝,商鞅变法之与周礼其实有一种微妙关系,其后荀卿订制度,即兼有礼意与法意,而汉朝更是显然结合了周礼与秦法,不过当初变法时不免带有苛性罢了。虽是秦法,但与巴比伦的法典或罗马法的精神到底不同,法亦可以即是礼的有理性明达,有现前人事与物的清洁的,所以秦能是周朝的翻新,连他的能动员诸侯亦不是靠周朝王室的名义。

五霸中的后二霸,秦穆公楚庄王就皆出在尊王攘夷之外,当时是有个新的华夏已在黎明了。昨日之日,如日中天的周王室已成过去,连齐桓宋襄晋文之业,亦惟见斜阳满院泣蘼芜,今日之日,新华夏的核心,如一轮红日欲出未出。在这一刻,天边处处有红霞,江汉上空如赤虬夭矫,下面正是大楚,东南吴越亦有白虹冲天而起,黄河中下游齐晋之郊,亦城郭山川如锦如绣。而及至那红日升起了,其清如水,这才看见了方位,原来是在秦雍之地。

顾炎武论春秋至战国,人情风气景物截然相异,先儒又叹春秋亦已是衰世,其实春秋时已是一个新的华夏在震动,像一只小鸡要孵化出来,单是它在啄卵壳的声音就好听,而战国亦不过是继承春秋的。春秋战国本等是个泼辣的时代,百无禁忌,周幽王丧于褒姒,吴宫沼于西施,但并非那几个女子不祥。最不祥的要算夏姬,她夭子蛮,死陈侯,再嫁连尹襄老,连尹襄老亦战死,连楚庄王俘虏了她,见她美貌,亦不敢要她,可是申公巫臣娶了她出亡,却两人都很好,人是可以还比忧患更大,而且比不祥亦更大的。彼时的人,如老庄杨墨,韩非申不害,苏秦张仪白起之流,及四公子之任侠,燕赵的悲歌慷慨之士,他们皆是从周礼走了出来,开启后来汉魏六朝荡子的风气。

而且秦从商鞅开阡陌,连井田都废了。井田当然亦可以废。商鞅之法,弃灰者有刑,是当时已广泛的采用施肥,农业的生产力进步了,可以把再易及一易之田变为不易之地,而授田制遂被改动乃至废止。华夏原来就有两种田并存,一种井田,一种非井田,而井田渐渐与非井田混合,春秋时鲁国已税亩,秦朝的做法亦不过是更理直气壮罢了。

废礼教与井田,是像庾信赋里的:“开岁游春,俱除锦帔,并脱红纶。”而且中国人是处处有私情,故能不是个宗教的民族。民间旧式婚姻,女家发送来的东西,给公婆的是鞋子,姑嫂的是带子,小姑小叔的是荷包,给新郎的是冠服,而还有压箱钱则是新娘自己的,新娘随轿带来的喜果,分给众宾,但另有怀里果子专为留给新郎,皆是私情之美。而《礼运》说天下为公,亦开头只是人各亲其亲,长其长,喜爱自己以喜爱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