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文明的叶嫩花初(第4/6页)

可是夏朝的外患甚重。彼时西戎北狄飘忽往来,其前哨则与汉人间错杂处,渐成汉人与戎狄的混合民族,即是有扈与有穷。启继禹位,有扈为乱,启率六师与之大战于甘,作《甘誓》。有扈在扶风,有穷则在河北。太康南游,畋于有洛之表,有穷后羿距之于河,遂不得返,但有穷这个混合民族不能成事,随即夏又中兴了。传说当初天有十日,羿射落其九,羿妻嫦娥窃灵药飞入月中,有穷之族的即是这样一个荒昧世界,虽有大力,可是从汉人讨得来的一点文明,即那灵药,却连妻子一道都不见了,真是苍凉凄惋。

还有东夷,这要从三苗说起。三苗当初从蚩尤战败后退出中原,往西往南往东落荒而走,其中往西的一支不久混在西戎中不见了,往南的一支尧时还在江淮及荆州一带作乱,舜把他们又赶开去,他们才又向洞庭湖方面退却,但仍留下一支在淮河流域,与伏羲氏神农氏的遗民同化,成为淮夷。这淮夷的经济自成一个体系,有强大的游牧与明亮的手工业商业,只差农业欠好。他们便在此地站住,其后千余年中,汉人总打不了他们,淮夷而且有华夏文明的一偏,徐偃王亦行仁义。其实夏朝的新农业是与淮夷的游牧及手工业商业正好来相配,而生在一个井田文明里的,不过夏朝不能作成,要到殷朝才作成。

殷人是彼时华夏向江淮推进,交界之地汉人与淮夷杂居,渐渐形成的一个混合民族。夏朝真是个大变动的时代,除了殷人还有楚人,楚人是荆淮一带交界地方汉人与三苗杂居,而渐渐形成汉人与三苗的混合民族,此外尚有西北方面汉人与戎狄的混合民族亦正在形成中。这些混合民族后来都做出了大事,他们投入华夏的井田,如湿薪投入大火里,一阵阵冒烟飞灰,中国文明反是越烧越旺,其中殷人先起来代夏后氏而有天下。

殷人的产业一半是淮夷的,一半是华夏的。淮夷的产业其时已发生巫魇,淮夷的人亦好为长夜之饮,其还能明亮,是靠华夏井田的波浪泼溅所及。而殷人则比淮夷还更与汉人亲,首先与华夏井田推进的波澜相遇,就跳入做了弄潮儿了。殷人的手工业比夏人强,而且有游牧,故从汤伐桀而有天下之后,殷人历代征鬼方徐方,征荆蛮,到纣时为止,一直轰轰烈烈。

中国文明看来静,而亦是最有大力能运动的。黄帝开了一个大力运动的时代,殷朝又开了一个,一样的能飞扬跋扈,而殷朝的还更有份量,因其游牧及手工业与夏朝的新农业结合,比黄帝时更基础雄厚。从黄帝征蚩尤,到舜的南巡,禹的治水,殷的伐夷伐蛮伐狄,已见中国文明的行动大力,而其后周朝的礼乐亦这样大气魄,还有秦汉,还有大唐大明大清,一直到中华民国的能八年抗战,亦皆是这传统。

却说殷朝的东西而且漂亮,孔子亦说:“殷辂车为善,而色尚白。”殷朝的青铜器很精致,常说殷人崇巫鬼,但从器皿上很少见有这样的痕迹。事实是,殷时的人与殷族的人是要分开来说,犹如元朝人与蒙古人,清朝人与满族的人有分别,而殷时造那些器皿的手工业者则多是汉人。

当年殷汤带了他那一族人进入中原,与华夏井田的庄严一对面,不觉暗暗叫声惭愧,只是他自己亦说不清这种感情,却当是伐了天子之故,而后世吴季札见舞《韶》《箾》,亦觉了这个,说“圣人之宏也,而犹有惭德”,这在华夏面前的惭愧不只是汤个人的感情,而亦是当时殷族全体的感情。是故仲虺之诰,仍是“缵禹旧服,祇率厥典”。

殷的京都从南亳迁西亳,又迁河北,即因华夏井田仍自有它的核心,亦即王畿,非殷人所能移夺,倒是殷人只能来迁就它,而他们带来的游牧及新的手工业商业乃如朝晨鲜洁的露水,皆落在井田里被吸收滋养了。但殷族自身仍是情意飘忽无分定,不能渗入,亦不能损伤华夏文明,虽是客人而不喧宾夺主,所以他们才能存在好几百年。而在这六七百年里,是民间产业在静静的生长,合夏与殷而出现了新的,于是出来周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