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河畔金色莲花(第3/5页)

但彼时恒河流域的产业已有了平等和谐的基础,沿海的商业亦只吃的对外贸易的活水,不能伤害本土众产业的健康,倒是众产业的空气流通里有容许这点商业飞翔的余地,而不发生商业资本的怪力乱神,此即古印度之所以能有商主的妙严。公元前一千五百年顷,达罗毗荼人的最后光辉南印度名王那瓦拉,有宝象金车弓矢,且发明弓弦乐,后来佛经里说的七宝即是达罗毗荼人的。那七宝?轮宝象宝马宝玉女宝珠宝主藏宝主兵宝,而以此七宝治世的转轮圣王那瓦拉,是尽有商主的妙严。

可是古印度不能有像黄帝的征蚩尤,就在那瓦拉时达罗毗荼人被蛮族雅利安人进来征服了。印度有只古舞非常悲哀,是达罗毗荼人的遗民一翁一媪婆娑而舞,歌曰“日已夕矣”,望着前面杀来的雅利安人而慌张遁去。但亦因是千王政治之故,雅利安人对之不能一戎衣而定,却四面八方征战劫掠,经过很久的岁月,故佛经里说起前朝里,动不动是无数亿劫之前。

至释迦之世,雅利安人入主印度已千年,他们继承达罗毗荼人的文明,而且产业有了新建设。那产业的性情仍是早先的,但把来扩大了,兴起北印度的狩猎及农牧,与恒河流域的产业来相配,且又开通了对东方的陆路贸易,把对巴比仑埃及的海上贸易的本部移到恒河下游,与对外贸易有关的手工业乃亦来生在恒河流域的众产业里,有了新的平等和谐,新的热闹了。佛经里所说奶酪禽畜之多及手工业之盛,即远过于早先达罗毗荼人时代的。尔时达罗毗荼人的故都锡兰虽仍繁盛,但产业的本部及文明的本部皆已移到了恒河流域,释迦即在王舍城之时多,去南方之时少。

但雅利安人的亦是三千大千世界,形不成一个政治核心,没有像五霸的尊王攘夷,亦没有像埃及巴比仑的商业资本之神与地主贵族及奴隶的队伍,来编造统一的王国或世界帝国,而波斯人乃进来占领了印度。

可是千王政治亦避免了印度全境一齐被征服。早先雅利安人征服全印度至少经过二三百年,达罗毗荼人的文明并不一齐劫毁,故雅利安人有学习与继承的余裕,其后陆续征战便不像初期的苛性。这次波斯人进来,亦不是全境皆被占领。

再则,凡异族入侵,皆必利用征服地原有的统治体制,否则亦要代它建立一个,才可肆行为虐,可是印度文明的秩序有在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之外,不好被利用,亦难代它另建一个苛性的统治体制,是故波斯派来的总督宽大出了名,此则是印度没有商业资本奴隶社会的好报。

耶和华以洪水与敌人之手毁灭以色列人,以色列一妇人在城门口闻前方兵败,说“荣光去矣”,即以这句话的意思给初生的婴儿取名字,还有传道书里那种荒凉冷漠恐怖,皆是感情惟在于现物。又如罗马帝国的灭亡,乃至今次败战后的日本人,因受了打击,一时心里都解不开了,竟怀疑到人世的大信。但彼时波斯占领军并非排山倒海而来那样的大军,印度人并不太害怕,不去想象有个超自然的大力,故不出现容易发怒的上帝,他们的东西亦没有都被抢光,感慨兴亡得失倒只是反省。败仗原亦不过像赌博的输了钱,并没输了人,情意的事只是还要以情意来解开,印度人即好在没有荡失到了玩世不恭的讽刺,这即是不轻薄,仍有着情意的端正,而从这端正里乃出来了释迦。

释迦是沦陷区的人,他并不只念念于印度的遭际,却还能平视世界。彼时西方古国如巴比仑埃及皆“银罐破裂,金链折断,日光淡薄,磨坊的声音稀少,人畏高处,路上有惊慌。”而胜利的波斯人亦不快乐,尚有起来除灭他的人在后头。这一切,连同印度的遭际,皆只是原始生命的炽盛,生灭不已,印度人说的无明,是宇宙的大的愚蠢,使人对之不暇怨怒,亦无法同情,而惟有慈悲。释迦的慈悲不是自居于超人,而是见这人世无常,众生苦恼,联想到自己身上不免怵目惊心,他不像基督的望着耶路撒冷城恸哭,却连哀恸之情亦平实化了,只是一份切切之意,是从这样端正的感情里所以他有理性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