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与西方之始分歧(第3/6页)

这里我们是要来举出三件事,一件是战国时的杀降卒,白起一次即坑赵卒四十万人,西洋古代没有不保存俘虏来做奴隶的,中国彼时却因不是奴隶社会,俘虏用不进生产劳动里去,受降了来无用。又一件是《诗经》里讲稼穑畜牧渔猎建筑,那样的热闹兴旺开心,而西洋则荷马史诗里惟有英雄向牧家奴或牧羊人问路探消息,乃至莎士比亚及歌德的戏剧小说及诗里,亦惟有地主贵族邂逅牧女或农女,结果发见她原来是一位公主的罗曼史,都没有讲如何耕地割麦牧牛牧羊筑室上梁的,这便因他们的真是奴隶社会与农奴社会,奴隶主对劳动只有冷淡轻蔑与遗忘,而奴隶则憎恨劳动,人人皆对这样的事无好感,而中国则因不是奴隶社会,才对劳动有如此普遍的亲情。第三,中国人顶天立地,称为天地人,不屈伏于神,那种平等自在亦决不是奴隶社会所能有的。再说一次,奴隶社会之后必有农奴社会,中国则因没有过奴隶社会,所以亦没有农奴社会。中国没有过农奴社会,是连考证亦不必考证。

中国史本来无须这样多考证,更无须乎议论,西洋的古国如埃及巴比仑等要考证,是因为已经劫毁,还有新石器时代以前的亦要考证,是因无文献,中国则文献俱在,未曾中断过。西洋史从希腊罗马以来,对原有的文献有考证亦不过是补缺,没有怀疑到他们的历史的本格,来根本翻案的,中国却民国以来的史学家讲疑古,只因他们必要以西洋史来范围中国史,才要这样以考证来把中国史的本格翻案,这就出了考证学的限度,而他们乃又以议论来指挥,索性连考证学的清白亦丧失了。

历史的事,议论犹可,而他们的乃是批判,如“十批判书”,如“我对于先秦史的批判”等等,实在连笑亦不好笑。但历史到底亦不受法官的批判或人民法庭的裁判,倒不如凤阳花鼓的“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只是说说道道,由听的人怎样去想都可以。以下我就来从头说起。

却说汉人当初来到黄河流域,此地虽不及尼罗河流域两河流域的肥沃,但是平均而广衍,不受幅员的限制。它的肥沃程度,恰好是你肯做有出息,不做就没有出息,你以劳力给与土地,与从土地取得收获,皆可以是无限制的,没有劳而不获,亦没有不劳而获,是如此的取与给为一,给予一分即取得一分,如嵊县戏《玉蜻蜓》前游庵的唱词:

听你说,姻缘不结子咳难添,据我想末非是神圣之灵验,原是世人的劳哇力,你何用敬重在神前啊。

即是因为有人的可靠,所以没有宗教。

黄河流域的广衍,更是可以到得建立天下世界而不受土地的天然限制,各种产业相互间及各地产业相互间皆可保持和谐,而为全面的平等发展,故不堕于西洋那种杠杆力学的经济规律,而出现的是井田。

井田是按照当时的生产力,计夫授田,农有农田,牧有牧田,猎称田猎,亦在授田之列。工贾亦受田,由同井同邑的人助耕,而工贾则以其器物相报。工贾多是散居在井邑,少数居在都市的,亦前后门开出即是田亩,可以照应得到农业。中国人家庭的庭院这样普遍,其先即因都市亦由井田而成。彼时工贾亦为农夫所养,但不是原始共产社会那样的。井田是已有私产了的。已有私产亦能这样好,此即是经济的规律已被涵养在文明里,而为文明所持了。

井田不可拿来与原始共产社会联想,因为决不能有了天子之朝廷而尚是原始共产社会的。它亦非集团经济或自给经济,因为已有私有财产,已有通行无阻的商业。井田虽土地公有,但自十八岁授田至六十岁还田,亦等于终身有之,如同私有,种作及收获时虽众人一齐出动,满田畈有人击鼓发号令,亦是各种各的田,各人收获各人的,并非几千人排在一起耕,或收割,然后又来分配,像原始共产社会或现代共产社会的集体农场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