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包克游戏(第2/3页)

有一段时间,那个人好像装得不当回事儿了。见了吐尼亚孜再不提托包克的事,有意把话扯得很远,似乎他已忘了曾经给过吐尼亚孜一块羊髀矢。吐尼亚孜知道那人又在耍诡计,麻痹自己。他也将计就计,髀矢藏在身上的隐秘处,见了那人若无其事。有时还故意装得心虚紧张的样子,就等那人伸出手来,向他要羊髀矢。

那人似乎真的遗忘了,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都没向他提过羊髀矢的事,吐尼亚孜都有点绝望了。要是那人一直沉默下去,他输掉的几十只羊,就再没机会赢回来了。

那时库车城里已不太兴托包克游戏。不知道小一辈人在玩什么,他们手上很少看见羊髀矢,宰羊时也不见有人围着抢要那块腿骨,它和羊的其他骨头一样随手扔到该扔的地方。扑克牌和汉族人的麻将成了一些人的热手爱好,打托拉斯、跑得快、诈金花、看不吃、自摸和。托包克成了一种不登场面的隐秘游戏。只有在已成年或正老去的一两代人中,这种古老的玩法还在继续。磨得发亮的羊髀矢在一些人身上隐藏不露。在更偏远的农牧区,靠近塔里木河边的那些小村落里,还有一些孩子在玩这种游戏,一玩一辈子,那种快乐我们无法知道。

随着年老体弱,吐尼亚孜的生活越来越不好过,儿子长大了,没地方去挣钱,还跟没长大一样需要他养活。而他自己,除了有时被人请去唱一天木卡姆和花一礼拜时间打一只铜壶,也快没挣钱的地方了。

这时他就常想起输掉的那几十只羊,要是不输掉,养到现在,也一大群了。想起跟他玩托包克的那个人,因为赢去的那些羊,他已经过上好日子,整天穿戴整齐,出入上层场所,已经很少走进这些老街区,来看以前的穷朋友了。

有时吐尼亚孜真想去找到那个人,向他说,求求你了,快向我要你的羊髀矢吧,但又觉得不合时宜。人家也许真的把这件早年游戏忘记了,而吐尼亚孜又不舍得丢掉那块羊髀矢,他总幻想着那人还会向他伸出手来。

吐尼亚孜和那个人长达四十年的托包克游戏,在一年前的一个秋天终于到期了。那个人带着他们当时的证人,一个已经胡子花白的老汉来到他家里,那是他们少年时的同伴,为他们作证时还是嘴上没毛、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三个人回忆了一番当年的往事,证人说了几句公证话,这场游戏嘛就算吐尼亚孜输了。不过,玩嘛,不要当回事,想再玩还可以再定规矩重新开始。

吐尼亚孜也觉得无所谓了。玩嘛,什么东西玩几十年也要花些钱,没有白玩儿的事情。那人要回自己的羊髀矢,吐尼亚孜从腰带上解下来,那块羊髀矢已经被他玩磨得像玉石一样有光泽。他都有点舍不得给他,但还是给了。那人请他们吃了一顿抓饭烤包子,算是对这场游戏圆满结束的庆祝。

为啥没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吐尼亚孜说,他考虑到这个人就在老城里,年轻时很穷,现在是个有头面的人物,光羊就有几百只,雇人在塔里木河边的草湖放牧。而且,他还在玩着托包克游戏,同时跟好几个人玩。在他童年结束,刚进入青年的那会儿,他将五六块刻有自己名字的羊髀矢,给了城里的五六个人,他同时还接收了别人的两块羊髀矢。游戏的时间有长有短,最长的定了六十年,到现在才玩到一半。对于那个人,吐尼亚孜说,每块羊髀矢都是他放出去的一群羊,它们迟早会全归到自己的羊圈里。

在这座老城,某个人和某个人,还在玩着这种漫长古老的游戏,别的人并不知道。他们衣裤的小口袋里,藏着一块有年有月的羊髀矢。在他们年轻不太懂事的年龄,凭着一时半会儿的冲动,随便捡一块羊髀矢,刻上名字,就交给了别人。或者不当回事地接收了别人的一块髀矢,一场游戏便开始了,谁都不知道游戏会玩到什么程度。青年结束了,游戏还在继续。中年结束了,游戏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