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死亡的意义(第2/3页)

我叹了口气,原本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下来,拘禁事件的记忆也迅速模糊。须臾,我拍拍老婆的手背,笑笑说:“知道了,你再等我一会儿,马上就看完了。”

她纠结地看了我一眼,默默点头。我重新把资料翻到第十六页,回忆起和李松的最后一次相见。

那是2007年的7月26号。虽然从唐博轩提供的实时信息来看,李松的精神状况几天以来一直很稳定,但是26号中午,袁主任突然给我打了电话,开门见山地说:

“有新情况,李松今天上午联系了医生,说自己心里突然有点难受,询问是否应该继续服药。”

我问:“医生怎么答复的?”

“当然还是不建议服药。”袁主任说,“他刚才联系我,问我怎么办。我又给了他一些好处,让他等候指示。”

能主动向医生寻求帮助,说明心理不适已经相当严重,时机已然成熟。当晚六点,我去市一院探望了李松的妻子,并留在病房里耐心等待。接近八点,袁主任给我发了短信,说李松已经抵达医院。两分钟后,李松在唐博轩的陪伴下进入病房,我迅速观察了他的面部。耷拉着眉毛,嘴角下垂,呼吸非常浅,看去毫无精神。他愣了几秒,很快就认出了我,说:“小张,你怎么来了?”

“哦。”我连忙起身,“我来看看阿姨——您不介意我这么叫吧?”

他看了一眼妻子,沉重地叹了口气。我趁机给唐博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找个借口出去。他心领神会,立即说道:“李书记,您不是一直想跟张记者再聊聊么?我先出去整理明天的会议材料吧。”

李松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唐博轩带门而去。我扶李松坐下,为了加重病房内的悲观气氛,也沉沉地叹了口气。受我感染,李松再次发出叹息,缓缓说道:“哎,医生今天说,可能只剩一个月活头了。”

我象征性地劝慰道:“医生是怕担责任吧?一定会好起来的。”

“很难啊。”他握着妻子枯黄的手,“哎,毕竟这么大年纪了。其实解脱了也好,我也不想让她这么痛苦地活着。”他顿了顿,突然问道,“小张,你说,死真的能让人解脱么?”

“这个——”我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倾诉的欲望,便试着引导说,“我还年轻,想不透彻,还是听听您的教诲吧。”等待片刻,见他有些犹豫,我继续引导说,“李书记,您好像有心事,不介意的话,我愿意当您的听众。”

“哎——”他叹了口气,半闭着眼,“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两天总是梦见死去的亲人,一梦到就醒,一醒就彻底失眠了。”

为了进一步取得他的信任,我点点头说:“不瞒您说,我也有过这种情况。大学毕业那年,我父母双双自杀。我连着一年都没睡安稳过。”

他有些惊讶:“难怪了,我就知道你有故事。你也真是不容易,有兄弟姐妹么?”

“有——”我脱口而出,又迅速改口说,“哦,没有。”

“嗯。”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不在意我的语无伦次,“小张,你也见识过死亡,你觉得人死之后还会有思想和感觉么?死后会有灵魂么?”

我必须引导他说出自己的看法,便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我想不明白。”

“58年,我奶奶去世了。”他沉默许久,缓缓说道,“我第一次接触了死亡,我问父母死是怎么回事,他们告诉我,死就是灵魂离开了肉体,去了另一个世界。从那时起,我就对死亡充满了好奇,也坚信另一个世界的存在。66年上山下乡,我去了东南的一个山村,当时条件很苦,村里经常死人,有一次,一家六口吃了山上挖来的不知名野菜,一顿饭的功夫就全死了。尸体摆成一排,一个个纹丝不动,我一个一个都摸过,发现他们只是一堆肉,跟猪马牛羊没什么分别。那时候我突然觉得,什么灵魂、另一个世界,都是人自己骗自己的吧。我想不通,去问了公社书记,他说灵魂啊、阴间啊,都是封建主义用来束缚人民思想的阴谋,是不存在的东西,新时期的年轻人就该有这样的觉悟。我为自己的觉悟高兴了几天,很快又陷入绝望,如果人没有灵魂,死后也没有另一个世界,死了就是死了,什么意义都没有了,甚至根本就没有‘我’这个概念了——我没法接受这个事实,如果真是这样,死了究竟是什么感觉?如果说完全没有感觉,那没有感觉又是怎样一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