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到都市里去(第4/5页)

人行道上:咔——咔——的大响,大队的人经过,金枝一看见铜帽子就知道日本兵,日本兵使她离开点心铺快快跑走。她遇到周大娘向她说:“一点活计也没有,我穿这一件短衫,再没有替换的,连买几尺布的钱也攒不下,十天一交费用,那就是一块五角。又老,眼睛又花,缝的也慢,从没人领我到家里去缝。一个月的饭钱还是欠着,我住得年头多了!若是新来,那就非被赶出去不可。”她走一条横道又说:“新来的一个张婆,她有病都被赶走了。”

经过肉铺,金枝对肉铺也很留恋,她想买一斤肉回家也满足。母亲半年多没尝过肉味。

松花江,江水不住地流,早晨还没有游人,舟子在江沿无聊地彼此骂笑。

周大娘坐在江边,怅然了一刻,接着擦她的眼睛,眼泪是为着她末日的命运在流。江水轻轻拍着江岸。

金枝没被感动,因为她刚来到都市,她还不晓得都市。金枝为着钱,为着生活,她小心地跟了一个独身汉去到他的房舍。刚踏进门,金枝看见那张床,就害怕,她不坐在床边,坐在椅子上先缝被褥。那个男人开始慢慢和她说话,每一句话使她心跳。可是没有什么,金枝觉得那人很同情她。接着就缝一件夹衣的袖口,夹衣是从那个人身上立刻脱下的,等到袖口缝完时,那男人从腰带间一个小口袋取出一元钱给她,那男人一面把钱送过去,一面用他短胡子的嘴向金枝扭了一下,他说:“寡妇有谁可怜你?”

金枝是乡下女人,她还看不清那人是假意同情,她轻轻受了“可怜”字眼的感动,她心有些波荡,停在门口,想说一句感谢的话,但是她不懂说什么,终于走了!她听道旁大水壶的笛子在耳边叫,面包作坊门前取面包的车子停在道边,俄国老太太花红的头巾驰过她。

“嗳!回来……你来,还有衣裳要缝。”

那个男人涨红了脖子追在后面。等来到房中,没有事可做,那个男人像猿猴一般,袒露出多毛的胸膛,去用厚手掌闩门去了!而后他开始解他的裤子,最后他叫金枝:“快来呀……小宝贝。”他看一看金枝吓住了,没动,“我叫你是缝裤子,你怕什么?”

缝完了,那人给她一元票,可是不把票子放到她的手里,把票子摔到床底,让她弯腰去取,又当她取得票子时夺过来让她再取一次。

金枝完全摆在男人怀中,她不是正音嘶叫:“对不起娘呀!……对不起娘……”

她无助地嘶狂着,圆眼睛望一望锁住的门不能自开,她不能逃走,事情必然要发生。

女工店吃过晚饭,金枝好像踏着泪痕行走,她的头过分的迷昏,心脏落进污水沟中似的,她的腿骨软了,松懈了,爬上炕取她的旧鞋和一条手巾,她要回乡,马上躺到娘身上去哭。

炕尾一个病婆,垂死时被店主赶走,她们停下那件事不去议论,金枝把她们的趣味都集中来。

“什么勾当?这样着急?”第一个是周大娘问她。

“她一定进财了!”第二个是秃头胖子猜说。

周大娘也一定知道金枝赚到钱了,因为每个新来的第一次“赚钱”都是过分地羞恨。羞恨摧毁她,忽然患着传染病一般。

“惯了就好了!那怕什么!弄钱是真的,我连金耳环都赚到手里。”

秃胖子好心劝她,并且手在扯着耳朵。别人骂她:“不要脸,一天就是你不要脸!”

旁边那些女人看见金枝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人们慢慢四散,去睡觉了,对于这件事情并不表示新奇和注意。

金枝勇敢地走进都市,羞恨又把她赶回了乡村,在村头的大树枝上发现了人头。一种感觉通过骨髓麻寒她全身的皮肤,那是怎样可怕,血浸的人头!

母亲拿着金枝的一元票子,她的牙齿在嘴里埋没不住,完全外露,她一面细看票子上的花纹,一面快乐地有点不能自制地说:“来家住一夜明日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