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你要死灭吗(第3/5页)

李青山是个农人,他尚分不清该怎样把事弄起来,只说着:“屯子里的小伙子招集起来,起来救国吧!革命军那一群‘学生’是不行。只有红胡子才有胆量。”

老赵三的烟袋没有燃着,丢在炕上,急快地拍一下手,他说:“对!招集小伙子们,起名也叫革命军。”

其实赵三完全不能明白,因为他还不曾听说什么叫作革命军,他无由得到安慰,他的大手掌快乐地不停地撩着胡子。对于赵三,这完全和十年前组织“镰刀会”同样兴致,也是暗室,也是静悄悄地讲话。

老赵三快乐得终夜不能睡觉,大手掌翻了个终夜。

同时,站在二里半的墙外可以数清他鼾声的拍子。

乡间,日本人的毒手努力毒化农民,就说要恢复“大清国”,要做“忠臣”“孝子”“节妇”;可是另一方面,正相反的势力也增长着。

天一黑下来就有人越墙藏在王婆家中,那个黑胡子的人每夜来,成为王婆的熟人。在王婆家吃夜饭,那人向她说:“你的女儿能干得很,背着步枪爬山爬得快呢!可是……已经……”

平儿蹲在炕下,他吸爹爹的烟袋。轻微的一点妒忌横过心面。他有意弄响烟袋在门扇上,他走出去了。外面是阴沉全黑的夜,他在黑色中渐渐消失了。等他忧悒着转回来时,王婆已是在垂泪的境况。

那夜老赵三回来得很晚,那是因为他逢人便讲亡国、救国、义勇军、革命军,……这一些出奇的字眼,所以弄得回来这样晚。快鸡叫的时候了!赵三的家没有鸡,全村听不见往日的鸡鸣。只有褪色的月光在窗上,三星不见了,知道天快明了。

他把儿子从梦中唤醒,他告诉他得意的宣传工作:东村那个寡妇怎样把孩子送回娘家预备去投义勇军;小伙子们怎样准备集合。老头子好像已在衙门里做了官员一样,摇摇摆摆着他讲话时的姿势,摇摇摆摆着他自己的心情,他整个的灵魂在阔步!

稍微沉静一刻,他问平儿:“那个人来了没有?那个黑胡子的人?”

平儿仍回到睡中,爹爹正鼓动着生力,他却睡了!爹爹的话在他耳边,像蚊虫嗡叫一般的无意义。赵三立刻动怒起来,他觉得他光荣的事业,不能有人承受下去,感到养了这样的儿子没用,他失望。

王婆一点声息也不作出,像是在睡般的。

明朝,黑胡子的人,忽然走来,王婆又问他:“那孩子死的时候,你到底是亲眼看见她没有?”

“老太太你怎么还不明白?不是老早就对你讲了么?死了就死了吧!革命就不怕死,那是露脸的死啊……比当日本狗的奴隶活着强得多哪!”

王婆常常听他们这一类人说“死”说“活”……她也想死是应该,于是安静下去,用她昨夜为着泪水所浸蚀的眼睛观察那熟人急转的面孔。终于她接受了!那人从囊中取出来的所有小本子,和像黑点一般的小字充满在上面的零散的纸张,她全接受了!另外还有发亮的小枪一支也递给王婆。那个人急忙着要走,这时王婆又不自禁地问:“她也是枪打死的吗?”

那人开门急走出去了!因为急走,那人没有注意到王婆。

王婆往日里,她不知恐怖,常常把那一些别人带来的小本子放在厨房里。有时她竟任意丢在席子下面。今天她却减少了胆量,她想那些东西若被搜查着,日本兵的刺刀会刺通了自己。她好像觉着自己的遭遇要和女儿一样似的,尤其是手掌里的小枪。她被恫吓着慢慢战栗起来。女儿也一定被同样的枪杀死。她终止了想,她知道当前的事情开始紧急。

赵三仓皇着脸回来,王婆没有理他走向后面柴堆那儿。柴草不似每年,那是烧空了!在一片平地上稀疏地生着马蛇菜。她开始掘地洞;听村狗狂咬,她有些心慌意乱,把镰刀头插进土去无力拔出。她好像要倒落一般:全身受着什么压迫要把肉体解散了一般。过了一刻难忍昏迷的时间,她跑去呼唤她的老同伴。可是当走到房门又急转回来,她想起别人的训告:——重要的事情谁也不能告诉,两口子也不能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