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节

  已经是一年后的又一个初夏,苟百都便不再是昔日的苟百都,黄昏里蹴在前厅后院的新宅前,举枪瞄一棵山杏树上的青果子打,打下一颗就让妇人吃一颗,得意洋洋又说起柳子言踏的坟地好。可不是吗,自滚了坡的老娘白绫裹了葬在吉穴,他不是顺顺当当就逃离了白石寨,树了竿子坐山头。他唐井是司令,咱也是司令嘛!做了司令就有人买司令的帐儿,这不就一院子的青堂瓦舍么,不就有大块的肉,大碗的酒,苎麻土布,丝绸绫罗,连尿盆不也是青花细瓷么?妇人在姚家那么多年,生养出个猪儿来吗!?没有,现凸了肚皮,一心只想吃个酸杏。这狗×的柳子言真是好本事!
  女人听厌了苟百都的夸,扭头起身回屋坐了。她不能提柳子言,柳子言就是一枚青杏果,一提起心里便要汪酸水。柳子言为苟家踏了好风水,柳子言却恁的再不照面过风岔!不爱着的人,狼一样地呲牙咧嘴敢下手,爱着的人却是羊羔似的软,红颜女人的命就是这等薄了?!
  哀怨苦命的女人,只有独坐在后窗前凝视林中月下的青山,青山是那么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白杨林子是那么壮严又几多了超逸,但青山与杨林的静而美,美而幽,幽而哀的神意实在不容把握。这样的月夜里,是决不要听到枪声的,白石寨的土匪一来,枪支并不比唐井多的苟百都就要着人背她先去山蜂顶上的石洞里避藏了。石洞里凿有厅问卧间和粮食水房,洞外的光壁上石窝中装了木橛架了木板,人过板抽,唐井的子弹爆豆般地在洞口外的石崖上留一层麻点。这样的月夜里,也是不要狗吠的,一条狗吠起,数百条吠声若雷;苟百都的喽罗回山了,鼓囊囊的包袱摊在桌上,黄的铜钱,白的银元,叮叮铛铛抓着往筐里丢,同时在另一处的幽室中就有了一个呻吟的绑了票的人。这样的月夜里也是不要酒的,喝得每一个毛孔都散着酒气的苟百都就又要得意于他的艳福,想象着皇帝老儿该怎么淫乐。今夜的月下,就只让女人静静地临窗坐吧,恨一声柳子言你哄了我,骗了我。一架蓬蔓开了耀眼的葫芦花就是不见结葫芦!但终在一个月夜,女人看到了窗外不远的涧沟畔上的
  一株钻天的白杨,白杨通身生成的疤痕是多么活活的人眼哪。这眼是双眼皮的,这眼就是柳子言的眼,原来柳子言竞天天看着她!女人从此天天开了窗户,一掰眼就看着他的眼睛在看她。但是看着她的只是眼睛还是眼睛,柳子言,你到哪儿去了,真的再也不来了吗?婆娑的泪水溢满了女人的脸面,女人最终把双手抚在了突出的肚腹上,将一颗慈善的心开始渐渐移到了未出世的儿子身上,说:“你将来要当官的,真的,娘信着柳先生的本事,你也要信哩!当了官你就要天南海北地寻了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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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子言其实并没有死。
  一颗子弹打了来,那涂了唾沫的炸子儿当即炸断了一条腿在坡顶,而柳子言血糊糊滚落到坡那边的一蓬刺梅架里了。一位砍樵的山民背回了他,他央求着说他可以禳治这一家祖坟使主人从此家境滋润而收留他养伤,便开始了整整半年的卧床未起的生涯。半年里,北瓜瓤子敷好了断腿的伤口,是单足独立,再也不能爬高下低地跑动了。被抬回到老家去拄了拐杖学行走,一次次摔倒在地,磕掉了两枚门牙,终于能蹒跚移步了,就常倚残缺的石砌院墙看远山如眉,听近水呜咽,想起那一个自己答应过要去见的女人。但他独足去不了过风岔,他没有枪,他对付不了土匪苟百都。
  夏日正热,于堂前的蒲团上坐了燃香敬神,祈祷着思念中的女人能大吉大安的柳子言,听到了一阵异样的脚步声,回过头来,一副滑竿抬进门,下来的竟是仍没有老死的姚掌柜。掌柜一脸老年斑,给柳子言拱拳了,说找了先生数年,一会听说先生遭苟百都给害了,一会听说先生还活着,他无论如何要亲自来看看,果然先生还这么年轻这么英俊,竟好好的嘛!柳子言无声笑了笑就站起来,一条腿没有了,惊得掌柜忙扶住他,日娘捣老子的骂那土匪苟百都,“苟百都害了你害了我,他是咱俩不共戴天的贼啊!”柳子言又一次被掌柜请去北宽坪重新踏风水了。但他不是骑了驴子,而是坐在背篓里雇人背着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