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九章 不如同父(第4/6页)

我微微一笑:“振武军节度使、招抚回鹘使刘沔派属下悍将石雄,选劲骑,又得沙陀、契苾沙陀三千骑,月夜发马邑,直达乌介可汗营外的振武军。见营中有毡车数十,从人穿朱碧,便知此是太和公主帐。石雄道:‘取可汗,勿动公主帐幕。’于是夜凿十余门。天快亮时,城上立旗帜火炬,诸门中驱赶牛畜,鼓噪前突,直犯乌介牙帐。乌介可汗不知发生何事,惊惶之下,率骑而奔。石雄追杀至胡山,斩首万级,生擒五千,迎太和公主还太原。后唐文宗又将她迎回京中。太和公主在回鹘二十余年,终于回到母国,平安终老。”[33]

玉枢听得呆了,一时出神,似乎在想象石雄夜发马邑,月下凭堞,指明公主帐幕的豪迈气魄。好一会儿才叹道:“你这哪里是在说和亲公主的故事,分明是在说悍将石雄的故事!听你这样一说,今夜我必是睡不好了。”

我笑道:“将士的故事便是和亲公主的故事,公主为免除边境战事委身戎虏,将士为搭救公主奋不顾身。于国家来说,本来便是密不可分的。”

玉枢捂住双耳,愈加焦躁:“我才不理会什么家国大计,我只想真阳和寿阳留在我身边。和亲的荣耀,还是留给别人好了。”

我笑道:“公主和亲,乃是义不容辞。人活着,上至帝王,下到匹夫,对家国都有不可推卸的义务——”

玉枢连忙摆手:“罢了罢了,你的话我都明白。我便知道不能寻你说话,一说话都是忠君爱国、能臣孝子那一套大道理!你怎么没托生成男人?做官最合你的脾性了。”

夜风吹动窗棂,格的一声轻响,惊醒埋藏在心底最深的嘲讽。忠君?我欺骗高思谚、逃离高曜,我几时忠君了?夜太黑,我竟有些糊涂起来,不知道这十五年我究竟忠于谁。

我意兴阑珊,起身道:“姐姐还是快歇息吧,熬得久了,越发胡思乱想。”说罢亲自扶她上榻,放下帐子,熄了灯火。我举起即将燃尽的红烛,烛泪滚滚,衣袂带起的风激起孤独而微弱的热流,扑得双眼发涩。只见绿萼在里屋掀起了纱帘,等我进屋。

忽听帐中唤道:“玉机……”

我转身问道:“姐姐还有何事?”

湖绿色的帐子微微鼓起,似黑暗中回旋蓄势的风。玉枢迟疑:“也没什么。只是想着也许又有好一阵见不到你,有句话,我得嘱咐你。”

我会意,叹息道:“姐姐是想说刘钜的事么?”

隔着帐子,见不到我的面,为她平添了几分勇气:“嗯……倘若刘钜真的像你说的这样好,他又能真心待你,想来母亲也不会反对的。”

我笑道:“此事姐姐不必担忧,我心中有数。”

睡下许久,仍能听见纱幕外玉枢翻身的声音,像深夜平静的海面上隐隐的潮音。寝室窄小,我却像幕天席地,独自卧在荒凉野地之中,空虚疲惫,不知起身后该向何处去。易曰:“同人于野”“唯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34]我不是“君子”,也不会有“同人”。这一生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抱着那些肮脏的秘密孤独死去。

思之令人绝望。

清晨起身,向皇后请安。宫中已多年没有皇后,唯有守坤宫后花园的牡丹开了又谢,谢了复开。柔桑本来明丽活泼,做了皇后,自然也有皇后的样子。只见她一身茜色金丝凤袍,胸前累累一串紫玉珠,越发显得项下肌肤莹白如玉。斜插三对红宝金簪,高髻上正簪一支金凤,凤嘴宛如泣血,在柔桑眉心垂下葳蕤一点殷红。她远远高坐,周身如披霞光,丝丝金芒令人莫可逼视。

受过礼,柔桑便向东偏殿去了。不过片刻,慧珠出来道:“皇后娘娘正在更衣,请朱大人进去稍坐。”

我微微一笑道:“多年未见,姑姑的气色越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