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六章 澄之不清(第3/4页)

我淡淡道:“大约是要寻我的错处吧。”话一出口,我顿时后悔。帝王公器私用,故意命人去寻臣下的过错,是为昏君。难道我心中竟已如此痛恨他了么?

颖妃知我不愿回答,也不以为意:“圣上今晚会回宫,准不准姐姐辞官,想来已有决断。”

我若出宫,也许今日是最后一次相见。这样想着,不觉伤感起来:“我出宫后,妹妹要小心慧贵嫔。上一次她弄巧成拙,想必还在寻妹妹的错处。玉枢姐姐那边,也请妹妹多多照应。”

颖妃叹道:“其实又何必辞官?姐姐自己留下照料婉妃姐姐岂不更好?”

我叹道:“我怕我不走,她只有更加不安。”

颖妃笑道:“别是姐姐心虚吧?”

我垂眸一笑:“就当我心虚好了。”

颖妃一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忽见淑优进来道:“娘娘,陛下就要回宫,该回章华宫更衣了。”

颖妃站起身笑道:“都说真假无关紧要,我还问这个,倒是我口不应心了。我先回去了,姐姐多保重。”我将她送到漱玉斋门口,她又道,“是了,圣上要在宫里住两夜才回景园,也许会召见姐姐也说不定。”说着轻轻一点我的心口,“姐姐可要想好如何作答。毕竟,君恩难以消受。”

接下来的两日,为了避免遇见皇帝,我整日不出门,幸而他也没有召见我。连小简都不见。直到銮驾离京,我这才松一口气。

禁足养病多日,我许久没有出去走走了。耳听得鼓乐渐息,我这才带着绿萼往益园逛逛。从高高的山石上下来,忽然鼻尖一凉,指尖拂过,有初秋的潮湿。我问道:“是不是立秋了?”

绿萼道:“都立秋大半个月了。”

我挽过一绺藤叶,叹道:“想不到在宫中最后的这段日子,竟是在病榻上度过的。”

绿萼忙道:“姑娘若舍不得,也可以不辞官。”

怔忡之间,细雨已濡湿了鬓发。我不理她,只拂一拂衣袖上的湿气:“咱们去半云亭避雨。”

绿萼拂一拂石凳,扶我坐定。守坤宫的高墙被雨染成了深酡色,似酒醉妇人,酣然卧倒。九曲长桥如繁复回纹,在碧色的缎子上曲折逶迤。身后山石耸峙,草木深深。紫藤曲廊垂下淡绿色的修长果实,像沉重的泪滴,贮满细密幽深的心事。蔷薇灿若云霞,柔如秋水。东南和西南边角门耸立在青萍之间的两块奇石,裹在层层浓翠之中,宛转如玉。

我深吸一口气,花香幽微不绝,含一丝沁入骨髓的凉意:“雨中的益园景致倒也不错。”

绿萼道:“姑娘的病也才好,还是不要在雨里坐着的好。”

我笑道:“再坐一会儿——”一转头,忽见西南角门的山石旁多了一抹石青色的人影,那人手中还有一柄黄色龙纹油纸伞。龙纹沾了雨,朦胧飘忽仿佛一拂袖就会泯然于天地之间。我大吃一惊,忙冒雨上前行礼。我正要跪拜,他上前一步为我遮雨:“地上湿,不必跪了。”

我站直了身子,退了半步。低着头,眼中只有他衣服上竹叶暗纹的清冷幽光。

皇帝好一会儿没说话,我正要告退,忽听他道:“你似乎有白头发了。”

我惭愧道:“微臣薄姿陋容,未老先衰,实在比不得姐姐,丽质天成。”

皇帝轻轻道:“无妨,谁都会老的。”

又是片刻的沉默。秋凉如水中,竟有一丝平静相对的意味,“陛下……不是回景园了么?”

皇帝道:“听说你病了,朕回来看看。”不待我说话,他忽然走上前来,紧紧捉住我垂下的右手。我挣脱数次不果,只得由他握着。他的手心燥热而柔软,我侧过头去,几欲落泪。

“下雨了。”他说。

手心中忽然多了一只油光滑亮的龙尾,龙身笔直而上,龙头在我头顶伏着,龙睛赫赫有威。他缓缓合上我的四指:“淋了雨,又该病了。”说罢退后两步,独立在雨中。我这才发现,小简带着几个内监远远站在角门外的西一街上,低头不敢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