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十八章 不有君子(第3/6页)

整个西厢忽然静了下来,纨扇下湖水蓝的流苏似无风的细雨笔直而安静。芳馨鬓边的宫花微微退下,如蔫萎而又不败的时光,看惯古往今来、春花秋月。良久,她叹道:“皇位……真的那么要紧么?”

我淡淡一笑:“晋恭帝司马德文禅位于宋武帝刘裕之后,第二年就被杀了。从那时起,旧朝的皇帝禅位后,新帝便对旧朝的皇族屠戮甚多。那刘裕自食恶果,自己的子孙在皇位更迭中几乎被杀光。这种状况愈演愈烈,甚至在同宗之间,只要皇位出现不寻常的变动,新帝都会对先帝的子孙大加迫害。所以对已经掌握皇位的人来说,丢了皇位并不仅仅是丢掉荣华富贵、丢掉天下,而是丢掉性命——自己的性命,还有子孙的性命,是灭族灭种的祸事。姑姑说,圣上如何能掉以轻心呢?”

芳馨先是叹惋,随即忽然想起什么,哎呀一声道:“姑娘,倘若当年废骁王侥幸得胜,那圣上……”

我冷笑道:“不错。先帝在位时,立当今为太子,倘若骁王得胜,这个旧太子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连同母弟妹,甚至太后,也不能幸免。”

芳馨道:“可如今骁王的同母弟妹信王和熙平长公主都还好好的,如此看来,圣上真真是仁君。”

不错,他终究是一位仁君,那么一切就都还有希望。这样想着,不觉心头一松:“一个名正言顺的胜者,本就容易对手下败将宽容。人说成王败寇,青史总是由胜者书写,所以常为败者愤愤不平。其实,青史本就当由胜者书写,因为胜者才更有气度。”见芳馨一脸茫然,我不由微笑,“‘以人度人,以情度情’[92],姑姑不妨设身处地地想想,是不是这样。”

芳馨笑道:“这……奴婢如何说得清楚?”

我合上眼睛,许久不言。芳馨慢慢摇着扇子,大约她以为我睡着了,便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冰化成水,静静漫上大磁盘的边沿。我叹道:“倘若有谁证明昌平郡王并无反意,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芳馨吓了一跳,头一点,扇子掉在了榻上。我心头一震,忽然想到什么,半支起身子呆呆地望着她。芳馨抚一抚面颊,脸一红:“奴婢竟然睡着了,姑娘恕罪。”

我豁然开朗,不禁拉起她的手:“我想到了一件很要紧的事情。”

芳馨愕然:“什么事?”

我挥一挥手,不可抑制地兴奋起来:“姑姑回房去歇息吧,此事我要好好想一想。”

芳馨已经十分困倦,也早已习惯我乍然醒悟的模样,知道我要专心思考,便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我一时亢奋,整整一个时辰,翻来覆去的只是不能入睡。午后的一个时辰。正是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房里的两块冰已经快化尽了,冷水自盘口溢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水渍很快淡了,像被大地一口吞下。我素不耐热,没有冰,我很快便燥热起来。

忽见绿萼掀了竹帘向我笑道:“姑娘果然醒了。”说罢走进来扶我坐起身。

我抚一抚颈后被汗濡湿的碎发:“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绿萼笑道:“这还不容易么?奴婢在外面听见有水落在地上的声音,便知道冰已经没了。姑娘是最怕热的,没有冰,还如何能睡得着?所以奴婢就进来看看,果然见到姑娘睁着眼睛呢。”

我不觉失笑。其实我一直没有睡着,并不是因为室内没了冰才醒的,然而绿萼的推断也实在是无懈可击。我赞道:“你越发能干了。”

绿萼一面笑嘻嘻地服侍我漱口,一面得意道:“这是自然。人都说姑娘擅断,奴婢跟了姑娘这么些年,总该学到点皮毛才是。”

我微微一笑:“果然大有长进。”绿萼十分欢喜,笑吟吟地斟了茶来。

其实,哪怕所见与所想完全一样,哪怕推理再缜密,都不可忘记,也许事情还有另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