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十二章 天子之气(第4/5页)

雨连下数日,常常是风声雨声,水声蛙声。雨停了,土壤中便腾起湿热的腥气,裹挟了草木香扑面而来。红花楹细碎的叶粘满地,历星楼前的紫薇林里早是厚厚一层红肥紫瘦。那风味,像燠热缤纷的晚唐诗。阳光如新织的白练,在水中浣洗得纹理均匀,提起来飘逸如风。

我站在小书房的北窗前,拿着一只小白瓷盏子收集竹叶上的露水,缓缓倾入砚中。绿萼在给案头的一小簇茉莉花浇水,笑嘻嘻地摘下一朵,丢在砚中:“这样一会儿墨也香了,陛下闻到姑娘奏折上的香气,一定龙颜大悦。”

清风徐来,竹叶上的露水和着茉莉花香飘在我脸上,清凉而惬意。我虽不以为意,却也并没有伸手取出那朵茉莉。于是绿萼添了水,取过墨条,将花碾碎了。不一会儿,几个小内监抬了一箱新奏疏进来,照旧取出摆在书架上,我也在书架前整理今日要读的。忽听啪的一声,一人失手,一封奏疏落在我脚边。小内监忙弯腰去捡,早被我拾起。

小内监躬身道:“大人,可要放回原处?”

我随手翻开看了一眼,心便一大跳。我合上奏疏,不动声色道:“放回去吧。”那小内监神色如常,双手接过奏疏,放回了书架。我亦回到书案前润笔。

一本叠着一本,哒哒的轻响,如蔫萎的躯壳排排陈列,生前却有惊天动地的秘密。一共三十九本,似三十九天那么漫长。仿佛过了许久,小内监才抬着空箱子退了出去。砚中的墨汁依然稀薄如水,绿萼抬起袖子,按一按鬓边的汗意。

我问道:“小钱的伤好了么?”

绿萼笑道:“他是四月里挨的打,听说李大人打他就和挠痒痒一样,早就好了,现下能走能跳的。”

我起身从书架上倒数三十九下,抽出刚才掉落在地的奏疏:“好,唤他到定乾宫来,我有很要紧的事情吩咐他去办。”

绿萼正要转头唤门外的小丫头,我又道:“绿萼,你亲自去唤。告诉外面的人,不得我吩咐,不准进来。”绿萼不敢再笑,神色一凛,躬身退了下去。

我重新打开奏疏,摊在面前。字迹刚硬,似竹枝笔直清瘦,笔势通贯而不黏连,气韵丝丝绵长。这样刚柔并济,孤清而沧桑得略带病气的字,只瞧一眼便终生难忘。民间的上书,从未有过如此令人心折又心惊的书法,字字珠玑,字字狰狞。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再次读道:

“乙亥年癸未月庚子日卯初,胭脂山主峰之巅,见云气,内赤外黄,张口若城门。须臾,化为龙形,粲粲文彩冲天。此后辛丑日晨、壬寅日晨、癸卯日昏,主峰上俱有此云气,历时短促,色稍青。

“《开元占经》之《云气杂占》有云:‘天子气,内赤外黄,正四方,郁郁葱葱,所发之处,当有王者。’又范增曰:‘吾使人望沛公,其气冲天,五色相掺,皆为龙虎,此非人臣气也。’[63]

“小人金昌刘灵助,略通阴阳五行、天象历法。观此云气,诚帝王气也。故昧死以闻,乞陛下察焉。稽颡再拜,悚惧恐惶。”

乙亥年正是今年,癸未月就是上个月——五月,而庚子日是二十九。咸平十八年五月二十九至六月初二这四日,胭脂山主峰在晨昏时频现天子气,预示西北将有圣君莅世。原来,这才是“彗孛大角”之前就挑动了皇帝杀心的大事。

想来刘灵助是民间望气之人,上书无非是想在皇帝的怒火中巧取富贵,用枯骨蘸着鲜血涂红自己的衣裳。小小边城竟还有这样的人才,果然不能小觑。

太阳仿佛一下子就升到了屋顶上,心是一半苦热一半冰寒。我关了北窗,小书房变得格外幽暗和狭长,门窗后是或光明或黑暗的世界,无论哪个,都透着天意的残暴不仁。就这样冷热交织间,我忽然明白了许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