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九章 孝女孟宁(第2/5页)

芳馨叹道:“明明赐下了火器,又为什么要收回去?不是说君无戏言么?”

我将黄金铳摆回锦盒,金光渐渐在我眼前淡去。我望着一桌子又黯又冷的菜道:“他赐火器,却没有赐火药,我打伤慧贵嫔,终究是我不好。凉了,都收了吧。”

芳馨一怔,道:“可姑娘几乎没有吃过。”

我摇头道:“这些盛宴上的菜肴,本不适合自斟自饮地排遣,拿下去分了吧。这柄铳也拿去库房收好。”

芳馨道:“姑娘倒不把它摆起来么?”

心头有一瞬的怆然,我竟然鼻子一酸:“他既已收回火器,我便再也没有东西比着画火器美人图了。既不会画,还摆在外面做什么?”

芳馨凝视半晌:“姑娘是在怨圣上么?”

我几乎笑出了眼泪:“还记得当年在益园,悫惠皇太子的乳母温嬷嬷教导皇太子道:‘修武四戒,一戒叛师,二戒偷艺,三戒狂斗,四戒欺弱。’姑姑知道为何学武要戒狂斗么?”

芳馨问道:“为何?”

我平静道:“因为拥有武功的人,比常人强大太多,遇到难处,往往不愿费心,更容易诉诸武力。”

芳馨道:“姑娘是说,火器便是武功么?”

我一哂:“火器则更加厉害,可以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瞬间杀死一个武功好手。我若不是有火器,对慧贵嫔也会耐心得多。”

芳馨道:“陛下是怕姑娘用惯了,宫中枪声不绝。只是姑娘……怎会?”

我笑道:“连姑姑也如此犹豫。怎会?又怎么不会?”我垂眸注视着自己扣动扳机的右手食指,洁白柔软,散发着醇酒的香气,“实话说,自从我打了慧贵嫔,便自觉添了不少戾气。陛下收走火器,实是英明,我又怎会怨他?然而武功和火器终究不是助长戾气最猛烈的物事。”

芳馨道:“那是什么?”

我冷冷道:“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芳馨默然,呼吸却微微急促起来。我的声音在静谧的室中显得格外空冷,“一个人掌握了天下,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约束他,他若不自行约束,便容易沉溺生杀予夺的快意,忘记夺取天下和掌管苍生的初衷,成为一个暴君。即使是最谦和的皇帝,也不例外。”

芳馨道:“纣王和秦始皇便是这样的暴君?”

我淡淡道:“所有的暴君都是这样。所以古人云‘君臣之间,犹权衡也’[43],失了‘君臣权衡’的君王,成为暴君之后,极有可能沦落为一个昏君。轻则丧家,重则丧邦,为万民厌弃,被万世唾骂——”忽有虚谈纵论的惘然伤感,遂挥一挥手道,“罢了,说这些做什么?把东西收起来吧。”

芳馨听得呆了,一时回过神来,忙宽慰道:“姑娘不想画火器美人图,还可以画别的。奴婢刚才听说弘阳郡王殿下立了军功,其实姑娘当高兴些才是。”

我欣慰道:“不错,他初出茅庐便能建功立业了。从此以后,他可以独当一面,再不需要我了。”

芳馨微微一笑道:“姑娘是舍不得么?”

我笑道:“怎么会?《易》曰:‘君子以自昭明德。’[44]人不能一辈子都靠别人。他越不需要我,我越高兴。如此才更有希望。”

芳馨笑道:“姑娘所言极是。”

其实《周易》还说:“主器者莫若长子。”[45]高曜身为长子的身份其实更加重要。而他长子的身份是悫惠皇太子、三位公主和父亲等人用性命换来的。

在极西方的经典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人从田野归来,十分口渴,为了得到一碗红豆汤,向弟弟出卖了自己长子的名分。其实那碗不起眼的红豆汤何尝不是一个血腥的寓意,只是高曜还不知道这碗红豆汤的存在。

唯愿他永远都不知道。

傍晚,我从益园回漱玉斋。益园中暑气未消,我却贪看池中的小鱼,在紫藤花架下站到天黑。今天,我终于在小书房中读到慈溪县和定海县的百姓请求朝廷给死去的慈溪县县令赠官、赠爵的上表,证明朱云所言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