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四十一章 君子称物(第3/5页)

玉枢拭了泪,抬眼见我屈伸手臂,顿时满脸通红:“很疼么?”

因要去守坤宫见皇帝,我不便久留,只微笑道:“陛下自午膳后就和慧媛在守坤宫赏牡丹,到现在都还没出来。只要天子高兴,这宫里自然人人都高兴。连粲英宫上下都因姐姐的生辰得了许多赏赐,各个欢喜不尽。现在宫里面,只有姐姐在哭。值得么?”

玉枢眉心一动,仍委屈道:“他说,以后每年我的生辰他都来粲英宫陪我。可是我听说他和慧媛在守坤宫——不是说君无戏言么?”

那是朝堂之上。花前月下,谁的誓言都当不得真,甚至连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所谓“信誓旦旦,不思其反”[191],古人早已有言,今人偏偏不信。人说,“以故史为鉴,唯一所见,便是人从不以故史为鉴”,倒也不虚。我抚着她的鬓发柔声道:“好玉枢,别哭了。”

告别时,我托言漱玉斋还有要事,并不敢说我要去守坤宫见皇帝。玉枢愁肠百结,也无心留我。我嘱咐了小莲儿几句,便和芳馨依旧往守坤宫来。

离开粲英宫,我怅然无语。芳馨道:“姑娘去了守坤宫可要请陛下来粲英宫陪伴娘娘?”

我淡淡道:“不必了。上一次我请他多多眷顾姐姐,想想已是多余。他们夫妇之间的事情,我不想再理会。”

芳馨道:“可是奴婢瞧着,婉妃娘娘伤心得很。”

我一哂:“这辈子,谁不伤心几回?”

转眼到了守坤宫的门口,向北望去,奉先殿和谨身殿隐伏在夜幕之中,几豆星点摇摇欲坠。大风卷起远处的潮湿的腥气,滚滚而来。沿阶下去便是定乾宫的后门,我便是在门后的一间向北的小书房中处置这个帝国万千子民的上书。

“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192],终有一日,我也能做到。

芳馨道:“怎么忽然起了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在花园里赏牡丹了,姑娘还是快进去吧。”

走进守坤宫,小简迎了上来,径直引我绕过椒房殿,往后花园去。走近角门,只见慧媛带着一个小宫女走了出来,见了我忙行礼,谦恭道:“妾身拜见朱大人。”

她身着杏色齐胸襦裙,披着梅色纱衣,隐隐可见肩头和上臂雪白细腻的肌肤,宫灯清晰地照出她左耳下通红的一片。妆容齐整,口唇却是苍白,一抹淡红的胭脂在她的口角晕开。她见我打量她,顿时满脸通红,未等我还礼,便低下头匆匆告辞。一转头,却见芳馨和小简相对掩口偷笑。

走进后花园,但见皇帝正在小亭下由两个小内监服侍着擦脸,见我来了,向我招招手,指着满园的姹紫嫣红笑道:“你瞧瞧这些牡丹,比往年如何?”

花海上方挂满了宫灯,风吹过,灯影如浪头翻涌的水光,每一簇牡丹都在相拥起舞。自从慎妃离开守坤宫,后花园便荒废了,这片牡丹是陆皇后重新栽植的。我行了礼,道:“和往年一样好。”

皇帝笑道:“前些年忙战事,竟致名花凋残,重新培植也更加昂贵。所以朕想,守坤宫虽然无人居住,这些牡丹却不能不理会,因此叮嘱内阜院好生打理。”

这片牡丹是陆皇后在宫中留下的唯一痕迹,狂风中的起舞,是她至死不屈的灵魂。心中泛起不可抑制的悲怆之情,我叹道:“‘善迹者欲人继其行,善歌者欲人继其声’[193]。”

皇帝的笑意似乎被风吹得僵冷,我惊觉失言,脑中一空,微微眩晕起来。却听他不徐不疾道:“‘善歌者欲人继其声’?说得好。”见我垂头不语,又笑道,“这里风大,进去说吧。”

我唯唯应了,随皇帝来到椒房殿的东侧殿。但见红檀木九重春色阔镜妆台依旧立在南窗下,只是台面光溜溜的,不见了脂粉珠钗等物。我的身影在镜中一闪而过,和他的一样,俱是青灰黯淡。转过四扇美人苏绣屏风,早有宫人重新奉上茶点。他坐在新搬来的黑檀雕龙御座上,我在下首的绣墩上陪坐。